1.
唐靈失蹤的這段時間裏,裴子航無數次想象過兩個人重逢的場景——也許會是在孤島上,也許會是在醫院中,總之絕對不會是像現在這樣,相遇在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周一早晨。
裴子航走進律所時,唐靈正在遞交海氏集團相關的材料。她似乎變了很多,頭發重新打理過,發色染成了青灰茶色,發梢彎成柔和的弧形,遮住倔強的下颌線。她穿了一身淡咖色的職業裝,袖子挽起在小臂上,幹練又利落。裴子航的印象裏,似乎從來沒有見她這樣成熟地打扮過。
律所裏冷氣開得很足,一種淡淡的花香随着冷冷的氣息撲來,唐靈打量着律所新換的裝潢,問道:“咦,所裏的味道好像都變了,以前總有打印機的油墨味和煙草味,現在聞起來好像是——”
“洋甘菊的味道吧。”裴子航走到她一側,打了聲招呼,“平安回來就好。”
在海底的一個月,唐靈清瘦了許多,臉上圓潤的線條不再。看到被日光灼傷的裴子航,她的臉上有幾秒失神,原本笑起來會眯成一條線的眼睛只是輕輕地彎了一下,重複着裴子航的話:“平安回來就好。”
兩個人安靜得能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林律師的助理在一旁沙沙地翻着紙張,空調也嗚嗚地噴着冷氣。周圍的一切變得喧嚣嘈雜,相互陪伴的十年光陰在他們之間飛速流逝。裴子航第一次發現,那個總是穿着 T 恤和人字拖,蜷縮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等他回家的女孩,好像已經長大了。
裴子航弄不清這可怕的陌生感來自哪裏,他只能猜測也許是這身職業裝的剪裁過于硬朗,也許是她新換的發色過于時髦,不然為什麽兩個人明明站得很近,卻像隔了千山萬水,誰也沒有力氣大聲地說出下一句話。
“這味道不錯,是方玫昨天帶來的洋甘菊香薰精油對吧?”林律師揉着鼻子走過來,“你們感覺到緩解焦慮、放松心情的功效了嗎?”
唐靈和裴子航不約而同地搖搖頭,這默契來得有些不合時宜,兩個人只能客套地幹笑幾聲。
投入工作的林律師沒有注意到這對青年男女的尴尬,吩咐裴子航:“下午有個股權轉讓的庭要開,一會我帶大家開個小會,你去通知部門裏的人準備吧。”
裴子航匆匆離去,很快就和其他人一起坐進了會議室中。唐靈終于敢望向那個朝思暮想的背影。今天早晨,從踏進律所的門起,她的心就變成了一塊皺得不成體統的布料,連呼吸都有些磕磕絆絆,只有望見那個背影,才能被熨得服帖平整。
可惜的是,那個背影旁邊,很快又站過去另一個窈窕的身影。
方玫俨然已經成了這個小圈子的中心人物,她一只手若有似無地搭在裴子航肩上,另一只手幹脆利索地做着手勢。她在給其他幾位青年律師講解事情,表情認真,手勢犀利、幹脆,一起一落之間有種殺伐決斷的氣勢。
雖然同樣是穿着正式的職業套裙,方玫別出心裁地拆下了系在頸上的絲巾,用它束起長發。橄榄綠和金色相間的綢帶看似漫不經心地垂在肩上,随着她的手勢起伏跳躍,随性之餘,也不失優雅。
2.
也許是察覺到有人在遠遠望着自己,方玫提起眉毛,對傻站在律所中的唐靈點頭微笑。唐靈臉頰一紅,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正在背後無意地模仿着方玫的手勢。她瞬間感到一陣窘迫,身上新買的職業裝似乎一下子就縮了水,不是袖子長、就是下擺短,她控制不住地抻抻這裏、扯扯那裏;新染過的頭發也有用力過度的嫌疑,一切都是那麽地令人不自在。
“小唐?”林律師一臉叫了她好幾聲,唐靈才回過神來,“我和老大申請過了,如果你願意的話,随時歡迎回到所裏。海氏集團的人對你很信任,這個案子你可以一直跟着……”
“不了,不了,我在樓下的冰激淩車辦公就好,那裏,那裏涼快得很。”唐靈慌慌張張地拒絕了,她生怕方玫會款款地走出會議室,再用那只白而細膩的小手與自己握手。尤其是在裴子航面前,兩個人站在一起,一定會相形見绌的。唐靈越想越是氣餒,幾乎是奪門而出。
“林律,這材料沒問題吧?不是應該簽本名嗎,哪有自稱‘公子’的?”新來的助理疑惑地指着材料上的簽章,所有的地方落款都是“海公子”。
林律無奈地瞥了一眼,“這是他本名,海氏集團的繼承人就是叫這個名字的。這案子也不複雜,之前的掌門人是他母親,據說已經向董事會遞交辭呈了。他們母子二人對于財産分配方面有些不同意見……”
唐靈躲在走廊一側,聽着林律師解釋的聲音,心裏連連地說着抱歉。她自認不是一個合格的代理人,該幫海公子交待清楚的事宜,未及安排妥當就落荒而逃。只是再讓她重新邁進那扇門,她也沒有多餘的勇氣了。
3.
“這麽久還沒有下來,不會真的‘輸人又輸陣’吧?”巴璞坐在冰激淩車前,忐忑地望着寫字樓的玻璃牆面。
唐靈的這身行頭,是他們幾個人“智慧”的結晶——衣服是鹿記者幫忙選的,發色是阿遙和巴璞幫着挑的,發型是飄飄醫生給打理的。
“你們确定這個灰不溜秋、還帶點綠的顏色好看?”昨晚坐在美發椅上時,唐靈曾對這件事提出過質疑,“我們人類一般不太喜歡在頭發上染綠色……”
“好看!像海藻一樣,多自然,多柔軟,多茁壯!”阿遙用盡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溢美之詞。
“非常清新,有青春的氣息,奪人眼目。”巴璞的詞彙量要豐富一些。
鹿記者最終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你就是要煥然一新,和以往傻兮兮的迷妹形象截然不同,才能重新引起他的注意。”
“我猜她可能又哭了。”阿遙一邊向外遞着冰激淩,一邊擔心地說。
“像那天晚上一樣傷心吧。”巴璞擔心地站了起來,手裏的冰激淩似乎不香了。
旁邊的鹿記者忙得應接不暇,“法師事務所”的牌子為她招徕不少顧客,尤其是動物變種人,由于還不太熟悉人類社會的規則,做任何重要決策前都喜歡來她這裏抽一張牌。比如哈士奇先生要不要和狼小姐網友奔現、熊太太要不要偷偷抛售自己買的生化玉米概念股、大象夫人要不要花 22 個月的時間生三胎。
“是‘愚人’。”鹿記者把一張牌甩到阿遙手裏,抽空解釋了一句,“有一些新的東西,要在今天誕生了。”
巴璞和阿遙迷茫地彼此望望,再把目光投向高樓之上。
泰多金律所中,早晨曾闖入的那位不速之客再次進來了。
這次她沒有猶豫,徑直地走向會議室。
“小唐,有什麽事情的話你們等我開完會再說……”林律師無奈地扶住了額頭,他早就注意到了唐靈情緒上的不正常,以為這間小小的會議室裏要迸發出一場不夠體面的争奪戰了。
而唐靈壓根忽視了他的存在,直截了當走向方玫身邊,“方小姐,可以出來聊一下嗎?”
“唐靈……”裴子航緊張地站了起來,擋在唐靈和方玫之間,雙肘微微張開,似乎防備着唐靈會突然撲打過阿裏。
唐靈忍不住搖頭笑了笑,今天的裴子航也格外陌生,她找到原因在哪了——過去那個一直被她追着跑、一直被她仰望的人,似乎也沒有印象裏那麽高大嘛。瞧他說話的樣子,軟弱得可笑。
“有什麽事在這裏說吧。”方玫臉上的神情沒有改變,依舊聚精會神地看着投影屏上的資料。
“好的。方小姐。這個手勢——”唐靈模仿起自己無意之間習得的那個動作,“我看過另一個人做。”
方玫看着她比劃出那個決斷的、犀利的手勢,臉上有一剎的錯愕,“所以呢?”
“這個人,是祿島核電派來的。做完這個手勢十幾分鐘後,他炸掉了我朋友的家園。”唐靈垂下眼睛,卻無意退讓,“方小姐參加過很多次他們的會議吧,才會在潛移默化中也開始使用一模一樣的手勢。”
方玫抿住嘴笑笑,發現眼前這個穿着職業裝、染着青灰發色的姑娘不容小觑。
“小唐,不就是那群魚的事情嘛,我不是答應你了嗎,等這些案子忙完就給他們申請身份……”林律師像哄小孩一樣,好言相勸。
唐靈點點頭,冷靜地說:“是的,我知道。他們不被認可,他們不屬于你我的這個世界。法律暫時沒有打算保護他們,但是我有。方小姐,我在外面等你,忙完之後,我們聊聊。”說完,她轉身離開。
律所新換的钛白色玻璃上,映出唐靈的身影——步伐輕盈而有力,被冷風吹亂的頭發無拘無束。
走廊盡頭,站着她的朋友。
這兩個人從泳池給水管潛入寫字樓,和保安一路打着游擊戰,跌跌撞撞上了泰多金律所在的 37 層。
阿遙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剛剛更換過的繃帶上一直滴着水。厚厚的三大包紙巾被他保護在胸前,一把遞給唐靈,“你是不是又躲在這裏自己哭了?說過了哦,哭的時候不可以自己一個人藏起來。”
巴璞則像獻寶一樣,小心翼翼地攤開尖尖的手掌,裏面是他最珍愛的東西——“吃瓜子麽?”
唐靈心裏輕快極了,她一點都不想哭,有種更飽滿的東西在填補她心裏缺失的那個口子。她攬住阿遙和巴璞的肩膀,“你們知道嗎?我剛才超拉風的。”
“真的?是不是他們也都覺得你又美味又美麗?”阿遙跟着就快樂起來,像大孩子一樣踢踏着腳步走路。
“那是我們給你選的顏色好——我就說頭上帶點綠不會錯吧。”巴璞得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