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26 章 ☆、景良

“家裏有事嗎?”梁君默阖上手中的書,問道。自兩小時前坐上火車,謝宜言就一直沉默着,若是旁人如此,君默也不會有此一問,只是話痨的謝宜言就不同了。

“景良,她回來了。”謝宜言嘴角帶一絲苦笑,婉言的信是出發前一天收到的,小姑娘很樂觀的向哥哥承諾一定要讓謝宜言在到站的第一時間見到單景良。

梁君默未曾聽他提起過“景良”此人,但是依舊點點頭應道:“哦。”很有誠意地靜等謝宜言的下文。

“我父親有一位至交,我們稱他單爸爸。兩人是同鄉又一起留洋海外,父親先他回國後,在政府任職。單爸爸娶西班牙女子為妻在海外生活多年,直到妻子去世後才帶着年幼的女兒一起回國。”謝宜言恍如又見到當年的景良:“單爸爸回國後在大學任教。那時候婉言還未出生,母親很喜歡洋娃娃樣的景良,就把她留在身邊一起照看。”

謝宜言的目光落到車窗上,似乎能穿透歲月回到那段沒有憂傷的歲月。梁君默很少有看到他有這種神色的時候,本已聽得無感的火車行進的聲音在這一時分外地清晰起來。

“後來,單爸爸續弦了一位同校的女講師,拖拖拉拉地添了自己的孩子,景良就在我們家裏長時間地住了下來。”謝宜言從皮夾中抽出一張四角有些缺損的照片,照片中的小女孩不過十多歲的年紀,微微抿起的嘴角帶着好脾氣的微笑。

“她的生活還未曾有過憂傷。”梁君默喃喃。

“這是她照的最後一張照片。”謝宜言說:“我們家裏的四個孩子,大哥沉穩內斂,景良的脾氣與大哥相類,婉言活潑任性,我,用父親的話說是輕佻無狀。或許是性格的原因,景良從小就是大哥的小尾巴。”

梁君默知道這将是一個有些長的故事,遂把手裏的書收好。

“我一直活在大哥的影子裏。大哥天分卓越,功課是不用再說了,不僅如此其他的比如什麽體育、美術、音樂也是樣樣出類拔萃。最令我讨厭的是他的性情太好,從不以此驕人,對人和善有禮。德國初次見到你時,我就在心裏暗罵真是倒黴處處都能碰上你們這種人。”謝宜言笑道。

“我?!”君默問。

“你。”謝宜言點點頭:“不僅長輩們喜歡他,平輩的堂、表兄弟姐妹也喜歡他,親近他,其中也包括景良。”

君默仔細看着照片中的小女孩,蓮實的眉眼已是少見的深濃,這女孩卻比蓮實的更加暗沉:“少年心事總成詩。”

君默的聲音并不大,聽在謝宜言的耳中卻恍如驚雷。半晌兩人皆不作聲,包廂裏本就只有兩人,茫茫夜色中唯聞火車行進的聲音。

“景良愛讀書,總是跟在大哥身後問東問西。對我費盡心思想出的稀奇玩意兒,不說是嗤之以鼻也是淡漠得很。”謝宜言苦笑:“或許在她的眼中我更像是一個跳梁的小醜。那一天,是她十六歲的生日。景良正在紫藤花架下跟大哥說話,重重疊疊的花串子遮掩着,還是能看到她臉上的歡快。我情願用我的所有來換取她在那個初夏午後的幸福。”謝宜言的目光落在君默的臉上:“可是這世上是沒有後悔藥。本是遠遠看着的我,忽然有種按捺不住的氣憤,我徑直沖到兩人面前,劈手拉起景良的手,帶着她跑過紫藤架、草坪,沖進停在院門外的汽車上。或許是天意吧,為了迎送客人,司機沒有取下汽車的鑰匙。”

謝宜言仿若感受到那日環繞身側炙人的火焰,出事之後沒有人再提當日情景,但簇簇的火苗從未離開過他的夢境,夜半讓自己驚醒的是錐心刺骨的追悔,無人處每每問到“若是當日”就再問不下去:“在手術室門外,聞訊趕來的父親差點把我打死,若不是大哥和單爸爸攔着。景良沒有生命之憂,但是留下了大片的燒傷疤痕。父親向單爸爸許諾我與大哥都可以負責景良的一生,單爸爸只是苦笑地搖頭。”

夜晚的醫院靜寂無人聲,從家中偷偷翻牆出來的謝宜言悄悄地守候在景良門外,從病房門口的縫隙中傳出單矜墨低低的抽泣聲,翻湧着的傷心、愧疚仿佛被巨石壓着,只能從縫隙中透出些許。

“晚上,在醫院走廊的木椅上,單爸爸對着我說了很多話。他對我講景良媽媽的事情,講景良出生時的情景,講景良小時候是如何像男孩子一樣淘氣。君默,你說小孩子該是多麽精靈,她還那麽小就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任性而為的依靠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竟沒見過景良淘氣的一面。”

“無寵可恃時,便沒有驕。”梁君默眼前浮現的是蓮實眉宇間的清冷:“任性也好、驕縱也罷,不外乎是有人嬌着寵着。境遇最是打磨人的秉性。”

“是。單爸爸原本是打算景良出院後搬回家住的,只是家中夫人一味地推拖,最終景良還是回到了生活了十幾年的‘家’裏。雖然,景良人回來一家人是高興的,私下裏也不免為她傷心。母親是變本加厲地對景良好,‘那樣的好’也虧得是景良的好性子,一般人是受不住。”謝宜言搖搖頭。

“你研習燒傷整形是為了她吧。”

“對。景良容貌出衆、學業也是出類拔萃的,有些小心眼的女孩子不喜歡她,景良受傷回校後很受了些欺辱。不僅這樣,就連大哥也是一樣以貌取人。景良從來就是跟大哥親近,誰想到景良出事後不久,他就帶了自己的大學同學回家來了,就是如今的大嫂。看着景良失落的樣子,我找大哥狠狠打了一架。其實,我哪裏有資格動手,景良的幸福是我一手毀掉的。不過,那天我第一次見到了景良發火的樣子。你別說,那樣子生氣十足。”謝宜言嘴角微微翹起,父親罰哥倆在各自房裏關了一星期的禁閉,一天只許吃兩頓飯,母親終究是狠不下心來,半夜裏總會在門外放上些自己愛吃的小點心。人的記憶很是奇怪,當日只覺痛苦、煩悶壓得喘不過氣來,全無半點快樂可言,現今回味起來卻是甘多于苦了。

“經此一事,景良應該是離開了。”

“你又知道了。”謝宜言說道:“景良讀書一向有天分,正趕上學校有個公費留美的機會,她考取了。你能猜得出她讀的哪一科?”宜言對景良的一切向來覺得神奇。

“這倒是得好好想想,要是普通科系你也不會有此一問。”君默笑道。

“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只是覺得她讀就不一樣。”宜言笑着說:“數學。我印象中的女人對數字從來是沒有概念的,就好像婉言,學校裏的數學功課常常是剛剛及格。”

“一去就沒再回來嗎?”

“整整八年,每年能回國一次,不過一月的光景,兩三處走走就到期了。明顯的與家裏人都生疏了,只是跟母親依然親熱。婉言說這次她是打算回國久居了,已經接受了城西女校的聘書。不見時,日日想見她,馬上要見到了,心裏怎麽七上八下的。”

兩人說說停停,車窗外的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車上的人已經下得差不多了,婉言不禁有些焦急起來:“明明說好是乘這趟車回來的,怎麽還不見人?”偷眼看身邊的景良,見她神色并無異樣,暗自舒一口氣,自己軟磨硬泡讓良姐姐陪自己來接站,若是她生氣起來就不太好了,雖然良姐姐一向好脾氣,只是接的人是二哥就不一樣了。

“婉兒,他們來了。”景良語調和緩,如果婉言不是太過挂心哥哥身旁的男子,她應該能發現景良的不同。

婉言牽着景良的手,忙忙地迎上前:“君默哥,一路上可好?”

“很好。”君默微微笑着,“讓你們等急了。”

“沒有,我們也是剛到一會兒。”婉言急急地接道,一旁的景良了然,這人就是婉言時時挂在嘴邊的梁君默了。

素日最是愛拿自家小妹說笑的謝宜言反倒沉默不語,熾熱地目光只管打量着景良。

“回來了。”景良被他看得有些許的不自在。

“回來了。”謝宜言吶吶地,半晌不見有所舉動。

梁君默已知原委,并不以為怪。四周的旅人漸漸散盡,偌大的站臺上只剩四人,婉言調皮,挽起哥哥與景良的胳膊,笑道:“要看還是回家細看的好,黃叔叔在外面該等急了。”

說的景良臉紅起來,謝宜言怕她要惱,說道:“不要胡說。”

婉言朝君默吐吐舌,挽着景良走在前面,君默與宜言緊随其後。

早已等候多時的黃副官見到謝宜言身邊的人,放下心來,看來任務是完成了。

回謝府的車上,只聽婉言叽叽喳喳的說話聲,君默少見的多言,竟是有問必答。黃副官從後視鏡中,詫異地看着後座沉默的謝宜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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