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25 章 ☆、離家

君默與嘉禾帶着福貞準備的謝儀,一起到楊家坳裏接梁秉信回家。

楊家坳的老少送到山口,梁秉信笑着拱手:“承各位的情送到這裏,請回吧。”向前一步,攥着老楊頭的手:“叔,有空了,我領福貞來住上些時候,我跟您一起上山下地。”

老楊頭笑得開懷:“好。盼着你跟姑奶奶早些來。老漢可是等不了多少時日了。”

山路曲折,父子三人走得并不快。秋日的陽光依舊熾熱,走不多時,嘉禾與君默的衣衫已經搭到手臂上。

“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說?”梁秉信問:“一路上就見你們倆擠眉弄眼的。”

“爹。”君默讷讷的開口:“我要走了。”

“走,去哪?”梁秉信心下一沉:“是不是跟你二叔提過的事。”

“是,謝宜言在家等我決定。”

“你決定要去?”梁秉信問。

“我希望爹您能給我一個不去的理由。”君默說。

梁秉信停下腳步,看着兒子的眼睛:“你想要的不是一個不去的理由,是想讓爹想出讓你走的理由吧。”

君默笑得不好意思。

“在山裏的這些日子,我也在想自己是否能接受異族的管治。結果是,我不能。所以,你要走,爹不會攔你。你娘那裏我回去說。”梁秉信轉身走到嘉禾面前:“說說吧,是不是也要走了?”

嘉禾直視着父親:“是,我也要走。與君默不一樣的是,他是在後方做研究,我是要去戰場。”

“不管我跟你娘同不同意,你都是要去的。”梁秉信說道:“你在臨水做的事,也是提着腦袋的,我和你娘一樣得提心吊膽。”

“爹,我……”嘉禾欲開口辯解,梁秉信揮手打斷他的話:“我也不攔你,你要記着,走到哪裏都要保重好自己,就算是為了你娘。”

“爹,我知道。”

“行了,你們想聽的我都說了,說些我愛聽的。”梁秉信轉身繼續趕路,嘉禾和君默相視一笑,緊走幾步跟上。

福貞已經到門外張望了多時,蓮實安慰着:“從這裏到南山是要走上些時候的。”

“我的心從早起來就跳得厲害。”福貞臉帶焦灼:“如今的世道,人也像是山貓野獸。這倆孩子,讓他們帶幾個人也不肯。”

眼看着,西面的天空積滿了絢爛的晚霞,從燦亮的落日中走來福貞盼望已久的人影。

夜色漸深,梁秉信依舊談興不減。梁秉仁看看天色,笑道:“我得回去了。”

福貞吩咐:“君默,你去。把你二叔送到地頭再回來。”

“大嫂,順風順水的路,有什麽好送的。孩子走了一天的山路了,也累壞了。君默,聽二叔的,用不着送。”梁秉仁站起身,酒喝得有些多了,身子搖搖晃晃。

君默急忙伸手扶住梁秉仁,悄聲說:“您就別跟我娘争了,我還有些話要跟您說說。來,我扶您走。”

梁秉仁回頭沖大哥笑着說:“搬梯子的。”

梁秉信一愣,随即也笑了,說道:“倒真是有搬梯子的,是不是這個還不一定。”

兩人相視大笑起來,福貞嗔道:“加起來百多歲的人了,沒個正形。”

“伯父伯母,我也去。在德國時就聽君默時常提起義舍,我也送送二叔。”謝宜言忙不疊地走到梁秉仁身旁。

月明星稀,夜風有微微的涼意。風一吹,梁秉仁清醒許多:“跟你爹提過了?”

“爹同意了。”君默輕嘆:“就是怕娘傷心。”

“聖人言:父母在不遠游。這次一走就是倆,你跟嘉禾就是你娘的心頭肉。”梁秉仁說。

“時勢逼人,一葉落而知秋。看如今的臨水就知道了。”

“無奈地反抗。”梁秉仁喃喃自語。

琉璃河畔,君默把悔罪碑指給謝宜言,借着淡淡的月光,謝宜言努力辨認着碑上的字跡。

“進臨水的時候,竟沒想到可以先來看看這碑。”謝宜言懊惱,自己的古文底子本就不深,如今月下讀碑,更覺吃力。

“又不是沒有機會看,明天再來。”君默笑道:“如果非要今夜就讀碑文,回去我默給你。”

“你說的,回去就默給我看。”謝宜言伸直了腰。

畢竟是過了花甲之年的人,又趕了一天的路,梁秉信雖是滴酒未沾,也是有些困倦了。福貞見狀,低聲問:“回房躺會兒吧?”

“等君默回來,我有話說。”

“有什麽話,明天就不能說的。”福貞轉身對蓮實說:“蓮實,今晚上就住這兒了。修顏的屋子我還留着呢,柳媽經常打掃,幹淨得很。”

蓮實笑道:“我怕同壽等着門,天也不早了,我也得家去了。”

福貞說:“同壽知道你是來咱們家,這麽個時辰不回去定然是住下了。嘉禾也是醉了,君默送他二叔還不知啥時候才回來。你個姑娘家的晚上怎好走夜路。”

梁秉信點頭:“如今的臨水不比往日,小心些總不為過。蓮實啊,這鋪子裏住也不是長法。我知道你一個人住在家裏更不妥當,不如就這裏住下了,剛剛嘉禾娘說修顏的屋子還收拾着,你索性就在她屋子裏住着。好賴的有個照應。”

聽了梁秉信的話,福貞忙忙地接道:“就是,你來家住,也有個人能跟我說說話。養小子就是不如生閨女,這倆就知道往外跑。再說,任維槐既然做出當街下聘禮的事,保不定他還能做出什麽事來。”說到這兒,福貞打趣:“不是都給你寫了婚書了,咱們以假亂真就是了。他們哥倆,你相中哪個就是哪個,只要是做我的兒媳婦。”

嘉禾借着薄薄的醉意直視母親旁邊的蓮實,燈光下的蓮實比日間多了份憂色,平日裏見她時臉上總是帶着笑的,眉目間是溫婉的,舉動裏自有股利落勁兒,時常會忘了看她的容貌。其實,蓮實是好看的,那種好看是不奪人眼目的,淡淡的、輕輕的,仿佛是與別個都一樣,但又分明的不同。

把二叔送回義舍,君默和謝宜言在月色裏往家走。

“說實話,君默,雖然聽過你說關于義舍的事,總以為那是傳說,是故事。今天見了二叔和義舍,才覺得你講的都是真實的。回去,你一定要把碑文幫我默出來。”

“好。”君默答應着。

“君默,你覺得那位玉蓮實小姐長得好看吧?”謝宜言的思維很是跳躍,幸好與他相識多年,君默已經習慣了:“我覺的,嘉禾是喜歡她的。你呢,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喜歡她嗎?”

君默笑道:“我們雖是雙生,但也是有很大不同的。”

“君默,你不老實。你在回避我的問題,據我觀察,你也是喜歡那位蓮實小姐的。為什麽不願意承認呢?”

“是嗎?我竟沒有覺察。”君默不以為意。

“她是我見過的為數不多的中國傳統女性。隐忍、沉默、堅韌和骨子裏的倔強、剛烈很有吸引力。”謝宜言努力搜羅自己腦海裏為數不多的形容詞。

“第一次見面就看出這許多東西?”君默難得開玩笑。

“是第一次見面太過匪夷所思,當天她的表現也出人意料。不說話也不反抗,卻決絕地握着手中的剪刀。”謝宜言回憶當日的場面:“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這麽說的吧?”

“用的很對。”君默笑道。

嘉禾送蓮實回鋪子,蓮實像是有了心事,嘉禾随着她的步子。月光很亮,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上空無一人,軟軟的布鞋底子踩上去也是沒有聲音的。

“蓮實。”嘉禾輕聲喚道。

“嗯?!”

嘉禾卻不接着說話,其實也沒有什麽想說的,或者說是有大多想說的一時不知從何處開始。

遠遠地已經能看見鋪子上的匾額,從虛掩着的門縫中透出黃橙橙的燈光,是同壽在為蓮實等着門,嘉禾覺得這條路似乎是太近了些,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一不留神心裏的話便說了出來:“怎麽這麽快就到了?”

“是。”蓮實應道。

“蓮實,我要走了。”嘉禾直視着蓮實的眼睛。

蓮實一怔:“走?去哪兒?”

“當兵,拿槍殺敵。”嘉禾說。

“可是,你是教書先生,怎麽能去戰場?”蓮實問:“你走了,臨水的孩子們誰來教他們讀書認字?”

嘉禾對蓮實的問題半是高興半是失望,高興的是她不希望自己離開,失望的是挽留自己的理由。

“教書的人總是會有的。”嘉禾笑着說。

“上戰場的人也總是會有的。”蓮實說。

“我不想再看到臨水街上到處的日本人和日本人的走狗。”嘉禾別開眼:“只有拿起槍,才能保護自己在意的。”

“刀槍無眼。”蓮實說:“為什麽一定要打來殺去的。他們不在自己的家裏好好過日子,跑到這裏來禍害人。”

“蓮實,現在的世道不是我們想要打,是不得不打,否則只能任人宰割了。他們在咱們的地方燒殺掠奪,無惡不作。南京屠城時,他們連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都不放過,在日本的報紙上登載着日本軍人比賽誰殺的中國人多。”嘉禾說。

“可是,我……”

“是擔心?”嘉禾心裏是歡喜的。

黑暗中,蓮實臉紅了。自随爹來到臨水,梁老伯與爹一見如故,時時到家中下棋、喝茶、聊天。自己不是傻子,爹在世時,梁老伯或明或暗地說道着要結親。雖然沒來得及把話說透,爹心裏是願意的。而兩位老人心裏想着的大概就是眼前的人了。蓮實一直以為婚姻事是由爹說了算的,自己不會有什麽不願意的。只是,蓮實心裏悄悄地有了一個人影,與眼前的人相似卻有不同。

嘉禾走得近些,猶豫地握住蓮實的手,寬厚的手幹燥溫熱,掌心裏有薄薄的一層繭子,蓮實微微掙紮着想把手抽出來,嘉禾确是用了些力氣:“蓮實,等我。”語氣裏帶了些祈求又有幾分忐忑。

蓮實掙脫嘉禾的手,清亮的眼睛盯着他:“那你要好好的回來才行。”蓮實決定不再掙紮,按着爹的心意就好。

嘉禾心中狂喜:“一定。好好地回來。你也要好好地等着我。”

嘉禾回家時,君默跟謝宜言也是剛剛坐下。福貞催促着:“好了,天也晚了,都回房睡去吧。”

梁秉信的腳泡在腳盆裏,想着怎麽跟福貞開口,福貞把擰好的熱毛巾遞給他:“想什麽事,這麽入神。”

梁秉信用毛巾擦完頭臉,遞給一旁的福貞:“行了,你就別忙了。坐這聽我跟你說件事。”他拍拍自己身旁的炕沿。

梁秉信看福貞把毛巾疊得齊整:“他娘,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咱們留不住了。”

福貞覺得心倏地沉了下去,手機械地把毛巾展開來又折起,梁秉信嘆口氣:“回來路上,君默說要跟謝先生一起回去。”

“他這才回家幾天功夫怎麽又想着往外跑?”

“不是他舍得走,實在是不由人不走。謝先生帶來的消息說,他們在德國的一個日本同學到咱們這裏來研究瘟疫殺人,君默要去研究救人的法子。”

“怎麽就長了這麽長的腿呢?看來是留不在家了。”福貞嘆道。

梁秉信頓了頓:“他娘,這嘉禾也是要走了。”

福貞忽的站起身:“他又要去哪裏,一個教書先生本分地教他的書就是了。”

梁秉信就知道,說君默走福貞還是能接受的,說嘉禾走,福貞多半會攔阻。“嘉禾,他在臨水幹的事你不知道?那也是要掉腦袋的。”

“你別拿話吓唬我。說吧,他要幹什麽?”

“他要參軍。”梁秉信說。

“當兵?”福貞的聲音有些大,梁秉信拍拍她的手:“輕聲些。”

“你讓我怎麽輕聲,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他參軍,他會舞槍還是會弄棍,他一個文弱書生,能打仗?”

“保家衛國,匹夫有責。他怎麽就去不得了?”梁秉信說:“他還文弱書生,說出他幹的事兒吓死你。”

“嘉禾跟你開口了?”福貞問。

“不開口,我跟你說啥。”

福貞頹然地坐回去:“這頭小倔驢,既然開了口,就沒有能攔住他的。”

梁秉信噗嗤一聲笑了:“你別說,還真是頭倔驢。”

“你還笑得出來,兒子都去送命了。還不是鐵随的你的臭脾氣。”福貞起身把腳盆端了出去,梁秉信取過一邊的擦腳布子:“兒大不由娘,這倆小的從來是有主張的,随他們去吧。”

“還不都是你慣得,送他們讀那麽多的書,現在管不了了,心裏好受了。”福貞嘟囔着:“二十五六的人了,都還沒娶上媳婦,怎麽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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