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17 章 ☆、團聚

嘉禾得知君默回國的消息比收到君默的信要早些時候。

消息是區負責人老區告訴嘉禾的,當然老區找嘉禾并不只是為了告訴他君默要回來了。老區手裏的情報是上級黨組織轉到臨水來的,誰讓梁君默是臨水人呢。為什麽找嘉禾,是因為梁君默是他的弟弟。一個世界知名學者的門生,研究傳染病的醫生,國民政府想要網羅的人才,需要他的哥哥做些工作。

嘉禾接到的任務是勸說君默接受國民政府的邀請。“日本人在東北用活人做實驗,研究瘟疫病毒。一旦用于戰事,那可真是要亡國滅種的。”

自己了解君默,琉璃河畔的悔罪碑、義舍裏形只影單的二叔、心如槁木的小姐姐是他在外漂泊多年的緣由。他不過是想做一個醫生,能治病救人的醫生。嘉禾本心裏是不想讓君默參與到政事中的,他一直認為君默是屬于書房、學堂、圖書館、實驗室的。然而這樣的時世,容不下一個人單純的理想。君默,只不過是想把事情做到令自己滿意,卻是這份出色讓他離自己的理想越來越遠。

梁家因為君默回來的消息忙碌了起來,福貞把君默的被褥重新拆洗過,把舊年的棉絮換成新棉。梁秉信雖然嘴上說:“自家兒子回來,又不是迎接貴客。”每次出門回來會捎帶些君默愛吃的東西,卻不想吃食是放不住的,都是家裏人沾光享了口福。

“君默,什麽時候到家?”梁秉仁喝一口家釀的老酒,問哥哥。

梁秉信陪坐着喝他的茶:“确切的日子不知道,只說了出發的時間。千山萬水的,說不準。”

“想他吧。”

“真想啊,七年了。”

“好在還有嘉禾。”梁秉仁說。

“好什麽,整天的不着家。”

“最近嘉禾來的也少了。”梁秉仁想想。

“來的少好啊。”梁秉信笑眯眯的:“說不定能雙喜臨門。”

“噢?”梁秉仁喝一杯酒。

“玉家的蓮實。”梁秉信說。

“小些吧。”

“不小的都成親當娘了。”梁秉信說得憤憤:“你大嫂也奇怪了,對嘉禾她倒從來沒催過。”

“大嫂怎麽說?”

“嘉禾自己心裏有數,逼不得的。”梁秉信轉述福貞的話。

“蓮實。”梁秉仁看着手裏的酒杯:“大嫂說的對,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吧。”

嘉禾站在玉家布店的對過,看着忙碌的蓮實,看的時間久了,有些出神,蓮實嘴角的笑是那麽的熟悉,曾經有十年的時間裏,君默就是這樣微笑着聽自己長篇累牍的啰嗦。嘉禾臉上有隐忍的笑意。是了,為什麽會覺得與蓮實像是相識很久了,蓮實、君默都是讓人覺得安寧的性情。

店鋪的夥計瞄一眼店堂裏這位老婦人,整整挑了一個時辰了,哪匹布都是收起來又展開,哪匹布都被挑的如同爛布頭,小夥計們穿過店堂都是遠遠避開老婦人和她帶來的兩個随人。

看着店裏人的舉動,蓮實心裏直想笑,會有這麽可怕嗎?自己原本是到店裏送飯的,誰知一進門就被小夥計推到了這位老婦人身邊。

“還說是臨水最好的布店,就這些東西嗎?”終于老婦累了,決定不再挑剔了。

蓮實知道,越是挑剔的客人才是真正想買的,只不過今天的這位客人似乎挑剔得厲害些。

“小地方的人容易滿足。”蓮實笑着說。

“沒辦法了,只能将就些。等我兒子任務完成了,回城裏再重換就是了,也花不了幾個錢。”老婦人指着最後看的幾匹布。

蓮實朝櫃裏輕聲說:“同壽,你來。”

同壽知道是生意成了,忙從櫃臺後面走出來,殷勤地詢問了尺數。同壽忙活着,老太太轉身看着蓮實問:“姑娘,多大了。”

蓮實笑着回道:“十七。”

“好涵養。”老婦人指使着跟來的人付錢拿貨,趾高氣昂地出門去了。

同壽抹抹額頭的汗:“蓮實姐,幸虧你來了。都快把我們叨叨死了。”

“哪有這麽厲害,東街的廖奶奶不比她唠叨。”蓮實幫着把取下來的布重新擺好。

同壽踮着腳把最高處的布往裏放:“那不一樣,廖奶奶唠叨歸唠叨,可沒她那股子氣焰,給她看一眼,就覺得自己成了地下爬的螞蟻了。那一張嘴,咱都不是人了。”口氣裏猶自憤憤。

“是不是人,不是她說了算的。”蓮實翻看新進的衣料,爹爹喜歡顏色素淨的料子,上次幾個相熟的小媳婦跟自己說過夏天進幾樣新鮮的衣料:“同壽,進的夏衣料子就這些嗎?”

同壽過來看看:“不是,還有幾匹沒擺呢。顏色那叫一個新鮮,還以為是拿錯了貨呢。老板什麽時候改眼光了。”同壽的嘴出了名的利索,誰也敢拿來說說。

“人家小媳婦特特地跟我說的,要是忘了可不好。”蓮實走進櫃臺,跟着同壽去拿貨出來。

“顏色雖說新鮮,可是做成衣服不紮眼,不噎人。還是老板的眼光好。”同壽和蓮實把布料展開了在身上比劃:“蓮實姐,還沒見你穿過鮮亮衣服呢,要不你先扯上一身。你的手巧,做身時新樣式的,走在大街上也算是活招牌了。”

“口沒遮攔的,什麽活招牌。咱們蓮實可是本分姑娘。”老掌櫃的橫了同壽一眼:“來客了,招呼着。”

同壽摸摸鼻尖,嘿嘿笑着出去了。

“這孩子,就一張嘴了。”老掌櫃說:“蓮實,好孩子。別聽他胡謅謅,咱不當什麽活招牌。”

“知道了,周叔。”蓮實笑着把布收好。

老掌櫃的悄聲說:“梁家少爺在對過看了半天了,是等你吧?”

蓮實朝門外張望:“是不是又找不着梁老伯了,今天沒跟爹下棋啊。我跟他說一聲去。”

老掌櫃笑着搖搖頭,嘆口氣:“這沒娘的孩子啊,還沒開竅呢。”

“嘉禾哥。”蓮實走到嘉禾身邊了才開口喊一聲。

嘉禾低下頭,蓮實的個子實在嬌小,堪堪将及自己的胸口:“忙完了。”

“不忙,也沒我什麽事兒。是來找梁老伯的吧,今天我爹出去談賣賣不在家。梁老伯沒過來。是不是去義舍了?”蓮實說。

嘉禾說:“我來,并不一定是找我爹的。”

蓮實不好意思地笑了。

“沒事了?”

“沒了。”蓮實說。

“陪我說說話,找個地方。”嘉禾說。

兩人一路上并不說話,嘉禾似乎有些心事,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蓮實也不多話,随着嘉禾的步子走着。

“君默要回來了。”嘉禾突然冒出來的話,蓮實一時沒能聽懂。

“噢?”

“在家時,我跟君默形影不離。”嘉禾想起舊日時光,那是一段全無憂愁的日子。

“你們感情很好。”蓮實是獨養女,從小就羨慕有兄弟姐妹的。

“君默聰慧,性情內斂,往往在我自己想到之先就了解我的想法,所以我們幾乎沒有争執。”嘉禾說。

說話間兩人已經站在玉家門外了,嘉禾與蓮實相視而笑。

兩人坐在廊檐下,靜聽流水的聲音。

“君默少爺,是學醫的嗎?”蓮實問。

“是。”

“那多好,你辦學堂,教書育人。君默少爺要是能在臨水開一家新式醫院,臨水人就有福了。”蓮實臉上有着向往:“聽人說,新式醫院能治很多病。”

嘉禾聞言,心中一動。若是太平年間,自己教書育人,君默懸壺濟世,就在這臨水城裏各自成親、生子,慢慢老去,看兒孫滿堂。

“我打小就羨慕有兄弟姐妹的人家,雖然跟你們這樣要好的少見,但是吵歸吵,真到了時候還是人家兄弟姊妹親。”蓮實見他不說話,自顧地說下去:“像我,想找個人吵都找不到。”

“君默不會在臨水呆得太久。”嘉禾喃喃地說。

“嗯?”

“沒什麽。”嘉禾問:“蓮實,你想過将來嗎?”

蓮實笑着說:“将來?我的将來一眼就看得出,還要想?”

嘉禾問:“不覺得委屈,不想出去看看?”

“委屈?怎會覺得委屈。爹待我如珠如寶,吃穿不用操心。比起很多人家竟是好的了,再要說委屈,是不是太不知足了。”蓮實笑道:“出去,看山、看水還是看世道?”

“都看,去過一種不同的日子。”

“來臨水之前,我和爹走過一些地方。看過不同的山、不一樣的水,可是不管什麽地方的人,只要是一天天過着日子,就沒有什麽大的不同,一樣有喜有憂。”

“沒有羨慕過別人的生活?想變成另一個人?”嘉禾喜歡聽蓮實說話,說話的聲音、說的話都喜歡,挖空心思地想着問題。

“曾經想過。”蓮實像是記起什麽事情,嘴角彎起來。

“曾經?”

“現在不想了,蓮實怎麽會變成另一個人。別人的日子,總是別人的。日子看起來和過起來還是不一樣的。”蓮實說:“小時候喜歡看戲,覺得戲裏唱的就是真的。喜歡看穆桂英、白娘子、崔莺莺,後來,有一天偷偷跑到戲班子住的地方,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什麽?”

“穆桂英捧着大海碗喝面條,面都糊了。白娘子的白衣髒的發了黃,崔莺莺和紅娘赤着腳,正在洗衣裳。我一下子明白了,臺子上的是假的,好看但不能當真。”

“想過什麽樣的日子?”嘉禾的心跳得快起來。

“我能過的日子。”蓮實的話像是在打禪語:“比如說,我家是開布莊的,我就要在鋪子忙的時候幫忙。我們家沒有地,我就不會在農忙時下地幹活。可要是我們家忽然不開布莊,改成種地了,那我就下地幫忙。”

“随遇而安。”

“是。”蓮實說。

梁秉信回家不見嘉禾,問:“嘉禾呢,沒回來?”

福貞接過他手裏的食盒物品:“他是有正經事做的人,這功夫可能是在學堂吧。”

“學堂散了,路上碰到看門的老駝,說嘉禾早就走了。”梁秉信笑眯眯的。

“看你笑的,撿元寶了?”福貞打量他一眼。

“不在學堂、沒回家、也沒去義舍,你想想他去哪了?”梁秉信身子探向福貞,問道。

“不知道。”福貞裝做不明白。

梁秉信笑哈哈地說:“你盡着裝,肯定是去看蓮實了。”

正待說話,嘉禾回來了,手裏拿着張紙,一進門就高興地嚷嚷:“爹,娘,君默來電報了。”

福貞急忙站起身,伸手接過電報,手抖得厲害。

梁秉信急道:“你拿什麽呀,讓嘉禾念。”福貞急忙把電報遞回給嘉禾。

嘉禾說:“電報上說了回家的時間,君默買的是三日的票,算下來,明天就到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車站接他。”

君默在火車站下車時,遠遠地看見嘉禾站在月臺上。

嘉禾把君默抱一抱:“怎麽這樣瘦?”松開後退開一步打量着兄弟:“比我高了。”

兩人提着君默的行李出了查票口,攔了輛黃包車,一路說話。

到家見過父母,又是一番情景。

早已分家多時的君樸和君有知道弟弟回家,也帶着家眷們早早來了。君默從嘉禾的信中對家中人口的變動是知道的,把帶回來的禮物送了。

福貞笑着說:“出去時還是不懂人情的孩子,回來就是大人了,學得這樣體貼周到,竟會買東西了。”

大人們有話要說,孩子們拿了禮物,當着大人面不敢放肆,抽空跑到院子裏相互的比較品評,倒是少了平日的吵鬧。

說是有話說,也不過是些諸如:求學的經歷、路途上的見聞、辛不辛苦、瘦了、高了之類的話。

吃晚飯的時候,有福貞親手做的清蒸魚、辣子雞、清炖雞、排骨炖藕,都是君默幼時愛吃的。福貞挑着雞翅膀放到君默面前的碗裏,說:“你的翅膀,這次都給你。下次就得跟嘉禾一人一只。”說的一桌人都笑了。嘉禾說:“不行,娘偏心。”

福貞也笑,把辣子雞裏的翅膀挑揀出來送到嘉禾碗中:“你的。”

大家笑得更大聲些。嘉禾忽然覺得,戰争離得很遠,戰争跟自己、跟自己的家人又有什麽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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