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醒來時,娘不見了。
“這孩子,好大的氣性。”柳媽把原封不動地飯菜又端回屋:“您說清芬做的什麽事,怎麽一聲不吭的就走了,看把孩子閃的。”
福貞問:“還在門口坐着?”
“還坐着。眼巴巴地盼着。”柳媽嘆聲氣。
“我去看看。”福貞說。
嘉禾坐在石階旁的臺子上,福貞站在平地上,順着他看的方向一動不動的望着。嘉禾略擡頭就看得見她的臉。
“姨,我娘什麽時候回來接我。”
“你娘去辦些事,得過些時日才能回來。”福貞斜斜地靠坐在嘉禾身邊,讓嘉禾平視着自己的眼睛。
“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孩子的眼裏有着委屈。
“嘉禾惹娘生氣了?”
“沒有。”嘉禾着急地分辯。
“那你娘為什麽不要你。”福貞笑着說:“你早起睡得沉,你娘沒來得及說。昨晚,不是都跟你說好的。”
福貞伸出手:“來,咱們回屋吃飯去。過會兒,君默就散學了。”
嘉禾把手放到福貞的手裏,她幹燥柔軟的手讓嘉禾安心,嘉禾永遠記得那只手的溫度,從手心慢慢延伸到心裏,暖暖的,像此時的陽光。福貞感覺到小手反握住自己的手指,眼中一熱。
飯菜重新熱過,嘉禾狼吞虎咽的,福貞給他倒杯水:“慢着點兒,小心噎着了。來,把水喝了。”把杯子湊到嘉禾嘴邊,孩子就着她的手喝一口水。
梁秉信看着“母子”二人,兩人不時相視而笑,這小子在自己面前從來是循規蹈矩的,什麽時候見他這樣親近。
“又偷懶了?”梁秉信的話把兩個人吓着了,一起擡頭看向他。
福貞迎上來,接過他手裏的包袱:“不是說明天回嗎?”
“緊趕了幾步路。”梁秉信坐到嘉禾身邊,使勁揉着他的頭:“沒去學堂?”
嘉禾的身子怯怯地挪向一旁,福貞笑着說:“你也看着象。”
“象?”梁秉信挑起眉毛。
嘉禾蹭下凳子,跑到福貞身邊。
福貞拍拍他的手:“不怕,這是君默的爹。”
梁秉信仔細再看:“這不是君默,誰家的孩子?”
福貞俯□子問:“嘉禾,吃飽了吧?要是吃好了,叫柳媽帶你出去等君默回家?”
嘉禾點點頭。
梁秉信若有所思地看着孩子的身影:“說吧,怎麽回事?”
福貞遞給他一杯茶:“先喝口水。”
梁秉信接過茶杯:“哪裏來的孩子?”
“清芬的。”梁秉信有些怔忪,福貞輕聲說:“跟君默同年,比他大六天。陸先生沒了,想把孩子交給咱們養。”
“是……”梁秉信有些問不出口。
福貞颌首:“看那張小臉就錯不了。”
“孩子娘呢?”
“走了,回家去了。清芬病的不輕,說是沒多長日子了。不想讓孩子看着難受。也是,剛沒了爹,再看着娘走。”梁秉信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福貞接着說:“只是清芬不想讓孩子認祖歸宗,想讓孩子姓陸。”
“這算什麽事?”梁秉信聽不明白:“把孩子交咱們手裏,還得算是陸家的人。”
“清芬說,想給陸先生留個後。”
“那她交給陸家本家親戚養不就是了,巴巴跑回來,挑明了是老梁家的孩子,再說不想讓孩子姓梁。”這事把梁秉信弄得灰頭土臉的。
福貞拍拍丈夫的手:“心底裏還是覺得把孩子交給親爹更妥當放心啊。當初,是咱們把娘倆推給陸先生的,人家知冷知熱地疼嘉禾。就依了清芬吧。”
“這是什麽話,當初誰知道她還有了孩子,若是知道孩子當然梁家養着。”梁秉信有些發急了。
福貞不疾不徐地說:“你不留清芬,單留下個孩子?把母子倆生生拆開了,心裏就好受。還不如現今這樣,好歹嘉禾跟着親娘長這麽大,還有個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還可着心疼的爹。”
“你。”梁秉信少見福貞這麽口利,竟找不出話來反駁她。
“管他姓什麽呢,自己知道是咱們家的孩子不就行了,不比讓他落在不知道什麽人品的人家好。”福貞勸道。
梁秉信嘴上依然逞強:“跟着親娘長這麽大有什麽好,還不是半道上把他扔下了。還不如一起頭就放在家裏養着,好過讓孩子傷心難受。”
福貞反倒笑了:“你就吃準了我能容他,說不定早讓我折磨死了。”
梁秉信瞪起眼:“你就不是那樣的人。”話一出口自己嘿嘿笑了:“你這人。”
福貞正色道:“打現在起,嘉禾是我生的。”
“怎麽堵得住外人的嘴?再說了,他叫陸嘉禾。你生的孩子能姓陸,尋思着說。”梁秉信好不容易抓住了把柄。
“你以為呢。我早就想好了。”福貞把說給清芬的主意又給梁秉信說一遍:“要是清芬真的把孩子撂半道上了,也這麽說給嘉禾。等他長到能懂得父母苦心的年紀再把實情告訴他。”
梁秉信心裏焦躁,乍一聽這主意也是可以的:“告訴他什麽實情?”
“清芬是她親娘啊。”
“他爹呢?”
“你能抹下臉來說你是他爹,你就說。”福貞吃準了他的軟肋:“要是不敢,他爹就是陸榮恒。”
話說完了,夫妻兩個悶坐着。遠遠地聽着君默跟嘉禾高興的笑聲,間或有修顏嬌聲嬌氣的埋怨。
福貞先開口:“這哥倆合起來欺負姐姐。”
梁秉信不作聲,福貞柔聲說:“你對嘉禾好些,陸先生待他好,畢竟你是他親爹。雖說不是經意不要他,還是讓他在外面這麽些年。”
“我不會寵孩子。”梁秉信說。
“不是寵,是跟君默一樣看待。”福貞尋思着怎麽說好:“該打就打,該罵就罵。象對親兒子那樣。不能遠着疏着,有錯不說,有壞不管。”
梁秉信問:“你能做得到。”
“我既然想到了,我就做得到。我不能讓嘉禾象巧貞一樣。”福貞的臉色有些慘然。
“你能我就能。”梁秉信追問:“你心裏就沒膈應過?”
“你當我是宰相呢?可是嘉禾那張臉長得那麽象君默不是,狠不起心來。再說了,大人的事跟孩子有什麽牽扯的。往哪個肚子裏投胎又不是他說了算的。”
夜裏,君默跟嘉禾睡一鋪,福貞給兩孩子換上一色的小衣。兩人并肩站在炕沿上,福貞左看右看很是滿意:“行了,倆淘氣包,早些睡吧。明早,爹要帶你們倆去學堂,嘉禾也要上學了。”
君默忽閃着大眼睛:“真的,那我們倆就能整天在一處了。嘉禾你高興嗎?”
嘉禾點點頭,眼裏有一絲不安:“姨,我娘不來接我了嗎?”
“怎麽不來的,只是事辦得不順,還得過些時候才能來。你安心住下了,邊上學邊等,就覺得不長時間娘就回來了。”福貞摸着他的臉,一旁的君默使勁地點着頭。
“娘,把我的書包給嘉禾吧。”君默說。
福貞笑道:“哪裏就找不出個書包了,你就不用操這份心了。娘都收拾好了,書包是新縫的,書也讓老柳叔買回來了。”
“姨,謝謝您。”嘉禾的笑臉紅彤彤的。
福貞笑着說:“不謝,咱們是一家人呀。好了,都進被窩去。”
倆孩子一起看着福貞:“您哄我們睡嗎?”
福貞脫了鞋,在床外側躺好,君默躺進最裏側,讓出中間的地方,嘉禾腼腆地鑽進被窩。福貞把被子蓋好了,伸出胳膊把兩個孩子攬在懷裏。孩子的心是擱不住悲傷和憂愁的,一會兒的功夫,屋裏響起兩人一起一落地呼吸聲。
清芬一直沒有消息,嘉禾慢慢地适應了梁家的生活。有君默的陪伴和福貞的關愛,雖然會時常想念娘親,日子也不是難捱的。嘉禾跟君默一起上學下學,一樣的長相讓四鄰詫異,漸漸地有些猜疑。
柳媽時常被拉到牆角門邊背人的地方,滿足一雙雙饒有興味的耳朵。有些人明明已經從別人嘴裏聽過同樣的話,還是喜歡在聽柳媽重說一遍,似乎這樣才聽得進心裏。
柳媽向福貞抱怨:“太太,要不您叫人寫好了告示,有人問的時候我就給他一張,免得我一天到頭地重話。”
福貞笑着說:“回頭叫蔡廚子給您添個菜:涼拌豬舌。補補您的口舌。”
“太太您罵人不帶髒字兒的。”柳媽笑得皺紋像朵菊花。
“我怎麽罵您了?”
“吃啥補啥,我都成豬了。”
“這可是您自己說的。”兩人笑得歡暢。
梁家人坦坦蕩蕩地過日子,好奇的人慢慢地沒了興致。
送了三個孩子出門,就見梁秉信急急忙忙往家走,福貞在門前站定等梁秉信走到跟前,問:“有信兒了?”
“進屋說吧。”梁秉信走在前頭,福貞看到他手裏拿着個信封子。
“清芬沒了。”梁秉信把信封放到桌上,福貞拿在手裏,猶豫着又放下了,秉信已經看過了,聽他說就是了。
“半月前的事了。陸家沒有知己的親戚,是族裏的人商量着葬的,家裏的幾間房歸了指路的人家。清芬娘家去鬧過,田早賣了,又找不到孩子也就消停了。”
“那會不會………”福貞擔心地問。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要不要告訴嘉禾?”兩個人一時沒了主意。
最終是梁秉信拿主意:“他要是再問起來,你就跟他說。要是不問,就先不說。”福貞知道這不是個主意,問娘什麽時候來接自己是嘉禾時時挂在心上的事。
福貞把嘉禾攬到懷中,柔聲說:“嘉禾,娘來不了了。”
“事還沒辦完嗎,還得等多久?我想她了。”嘉禾瞪着大眼睛看着福貞。
福貞聲音更綿軟些:“嘉禾,娘不來了。她想你爹了,就去找你爹了,可是去了就回不來了。”
“您是說,我娘死了,就像爹一樣埋在土裏了。”嘉禾的眼裏聚起了眼淚,大顆大顆的淚珠子落在福貞手上,砸的心疼。福貞把嘉禾使勁摁在胸前,拍着他的脊背:“好孩子,哭吧,使勁地哭。”
一連幾天,嘉禾都是恹恹的,沒有精神。君默很懂事地陪在身邊,不再鬧騰着出去瘋跑,兩人頭對着頭說些話,漸漸地嘉禾臉上開始有了笑意。
這天散學後,君默和嘉禾不見了。家裏還沒雞飛狗跳的當口,倆人被梁秉仁一手一個領回了家。
福貞是真生了氣,抓起掃帚沒頭沒腦地朝着倆人身上招呼起來,逮到誰就打誰,倆孩子邊跑邊讨饒。
“娘,我們錯了,再不敢了。”若是這話是君默喊的福貞還是要打的,可是這話是嘉禾喊出來的。福貞把掃帚撂在地上,抱着嘉禾哭起來。聞聲趕來的梁秉信拉過站在一旁的君默,看着地上的“娘倆”。
打過了也罰過了,秉仁問:“你們倆過河想幹什麽?”他是在渡口看到這倆孩子的,只聽大哥提過一句,等看到倆孩子還是吃驚的,長得太像了。
“嘉禾想回去看看娘的墳。”君默說。
“你們知道嘉禾的家在哪兒嗎?你們手裏有錢嗎?”秉仁問,倆孩子互相看一眼對方,一起朝秉仁搖搖頭。
“君默,你見過嬸嬸和哥哥們的墳,你說說看,墳和墳有什麽不一樣的?”
君默想一想:“有些大點,有些小點,都像土堆子。”
“是啊,墳有什麽好看的。”秉仁對嘉禾說:“就是一堆土,看不出土裏面埋得是誰。看到娘的墳也看不到娘的臉,摸到娘的手。還要看嗎?”
嘉禾似懂非懂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