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9 章 ☆、嘉禾

梁家大院裏的早晨是從梁秉信的一聲咳嗽開始的,一起初女人們的忙碌是無聲的,像是怕驚動了什麽。只是一聽到這聲響,放下鍋碗瓢盆時就有了底氣,一時間各色的動靜都發出來。

福貞幫梁秉信把頸間的扣子扣好,轉到背後撲打一下并不存在的灰塵,理一理不是很周正的肩頭。

“幾天能回?”福貞轉到梁秉信身側微彎着身子,扣上腋下的盤扣。

整整袖口,梁秉信略一思索:“兩三天的功夫,轉眼就回。”

“多帶上幾個人,現在兵荒馬亂的,辦完了事早早回家來。省的一家人提心吊膽的。”福貞把擰好的手巾遞給梁秉信。

梁秉信用勁擦着臉,翻過手巾擦洗着雙手:“知道了,在家也當心點兒。好好看着修顏和君默。修顏是個大姑娘了,別讓她一個人往外跑。”

“好。”

福貞把擱在桌上的粥菜擺放好,梁秉信接過烏木筷子,撿幾口菜:“有幹的嗎?喝粥不頂功夫。”

“早起先喝口稀的潤潤,我去廚房看看。”不多時就端進個紅木盤子,上面擱幾個摻着玉米面的饅頭:“今早上沒準備,将就吃些。”

“這要還是将就,下頭種地的就沒法活了。”梁秉信伸手拿起一個,幾口下去了。

福貞也坐下來,盛一碗粥:“收成真有那麽壞嗎?”

“老馬頭還是往好裏算的。從去年冬起,就沒下過幾點子雨雪。”梁秉信看着手裏的饅頭:“玉米面子再摻多點。”

“吃過飯就跟廚房說。那今年的租子?”福貞問。

“比去年再低些,要不種地的都得啃樹皮了。”梁秉信想想:“等我回來,再跟老馬頭他們商量商量,看看怎麽個收法。”

“好歹幫襯着把這荒年挨過去。”福貞說:“連着三年不收了。”

“兵荒馬亂天怒人怨,怎麽會有好收成。”梁秉信眉間的大疙瘩聚了起來。

“賤姓小民所求不過是頓頓溫飽,衣能遮體,屋能避雨,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如今看來也是奢求。”

福貞把碗放下,梁秉信問:“怎麽,不吃了?”

“吃好了。”福貞笑道:“整日裏閑着,沒得浪費糧食。”

“胡說。你最近瘦多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找郎中調理調理也好。”梁秉信并不看福貞。

“我好着呢。”

“君默還小,你多受累了。”

福貞眼中笑意濃稠。

梁秉信出門時,天還沒亮透。福貞走到套間大床邊上,俯身看去。君默正趴伏在枕頭邊上,睡得正酣。

福貞順勢坐在床沿子上,掖掖孩子的被角。剛放下手,那孩子睜大了眼睛,翻身撲到福貞懷裏,臉上的笑意明媚,那裏有一點睡意。

“娘,我騙到您了。”黑亮的眼睛泛着亮光,心滿意足地看着母親的錯愕。

把黏在身上的小身子拉開來:“淘氣包,吓娘一跳。早醒了,這麽趴着不難受?”

“早醒了,爹咳嗽那會就醒了。”君默攬着娘的頸子,看娘眼眸裏的小人兒。

福貞用手摩挲着短短硬硬的頭發:“早醒了,怎麽不起來送送你爹。”

“才不要,讓爹看見了教訓個沒完。”君默皺皺眉頭,十足的梁秉信的樣。

福貞笑着點點他的額頭:“別學你爹,小孩子家家的,皺出紋路來。”

娘倆正說笑着,有人撩起門簾子。

修顏站在門邊看着母親和弟弟,臉上帶些委屈:“娘,您偏心,每天來哄弟弟起床,都不來看我。”

福貞笑着朝女兒招招手:“你是姐姐啊,從今兒起,弟弟就交給修顏了,你來叫弟弟起床。”

修顏鑽進母親懷中,撲閃着大眼睛:“那娘先得喊我。”

“那是自然,娘哄着修顏,修顏再來哄弟弟。”福貞的臉頰緊貼着女兒的臉頰,君默笑眯眯地看着姐姐撒嬌,好脾氣地往一邊挪挪空,福貞見了伸手把君默也拉進懷裏,姐倆的頭碰在一起,三個人笑着滾到一處。

陪着兩個孩子吃過早飯。福貞站在大門口,看兩個孩子手拉手地順街邊走。身上背的小書包,拍拍打打着各自的小屁股,福貞看着就想笑。

送走了爺仨,院子裏空落落的,君樸和君有在省城念中學。君樸明年就讀完了,上次回家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材料,梁秉信讓他讀完中學,回家學着管家管鋪子。君有也不比君樸好一些。福貞覺得讀書是得有天分的,讀不下了回家來也未嘗不是件好事,現在世道亂糟糟的,兄弟倆回家來幫襯着秉信,一家人都在一起,眼能看着,手能摸着,比什麽都強。倒是這最小的一個,對讀書上心得很。福貞自言自語:“誰知道呢,尺把高的孩子。”

“太太,玉米面兒摻幾成?”蔡廚子揚着沾滿玉米面的手問。

“老爺說了多摻點兒,您看着辦。”福貞笑道。

“行,這要不散,能捏箍成型就行。”蔡廚子回廚房:“是得儉省點,三年不收了,誰知道還得連着幾個荒年。”

福貞繼續朝裏走。昨個,跟柳媽說過,趁天好得預備過冬的棉衣。先開門把去年的棉花拿出來曬曬,送大槐樹下的作坊裏彈成棉花瓜子。

柳媽見着福貞進了後院,随後跟了進去。

“太太,預備多少?”前年,梁培宗過世,家人開始改口稱福貞“太太”。

福貞低頭劃算着:“先預備二十個瓜子,不夠了再說。要是能剩下,絮床新被子。”

“也用不着這麽多,舊的棉套子,彈彈松軟了,還能用。”柳媽往福貞撐開的大口袋裏絮棉花:“去年的花好,不如紡成線織些布是正經。”

“那就少裝些。”福貞點點頭。

兩人邊說話邊扯着袋口往外走,老柳早早在門口等着。

福貞擡眼看着大門邊站着一大一小,逆着光一時看不清楚。等看真切了,就聽自己的心“咚咚”的像是擂着鼓。

“君默少爺怎麽回來了?”柳媽的說話聲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被傳過來。

福貞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到那一大一小跟前,哪裏是君默,雖然像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做娘的怎麽會分不出來?

柳媽驚叫:“清芬!”

是了,大的是清芬。

從門外走到內房,其實也就是盞茶的功夫。福貞覺得比走一天的路還要累,腿軟得像面條,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柳媽是個知道事兒的,三個人一進了屋,就把門關好了。自己坐在離門遠遠地杏子樹下,發着呆。

清芬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腳尖,身邊帶的孩子倒是不認生,黑漆漆的眼睛打量着屋裏的擺設。

福貞聚聚勁提起桌上的茶壺,倒出兩杯茶:“坐吧。趕路也累了,先喝口水。吃飯了嗎?”

清芬拉着孩子斜簽着身子坐下,孩子像是渴極了,端起茶水幾口就喝淨了,福貞給他添滿了,連喝了幾茶碗,滿意地舔了舔嘴唇,想是喝足了。

看着和兒子一模一樣的小臉做出一樣的舉動,福貞笑了:“一早來的,吃飯了嗎?”

孩子是最精靈的,看着慈眉善目的福貞,嘴角翹起來:“娘給我買了肉包子,吃了三個這麽大的,飽了,就是鹹。”小手比劃着大的包子給福貞看。

“是嗎?”福貞伸出手,用絹子擦着孩子臉上的汗和隐約的塵土:“你叫什麽名字啊?”

孩子看看自己的娘,清芬依然低着頭,見母親不接聲,轉眼看着福貞,聲音脆脆的:“我叫陸嘉禾,是陸家田裏最好的一棵苗。我爹常這麽說。”

福貞笑着說:“你爹說的真對。今年幾歲了?”

“七歲。”

“是虛歲吧?”福貞轉臉看着清芬:“幾月裏的?”

“三月三。”清芬別轉着臉,不敢看福貞。

“比君默早六天。”福貞起身開了門:“柳媽。”

“什麽事?”

“您帶着孩子到前院玩會兒,我和清芬說些話。要是他們姐倆回來了,我們還沒說完,您照看着吃飯吧。”福貞說。

“嗯。知道了。”柳媽朝嘉禾伸出手,孩子回頭看娘,清芬點點頭。

屋裏剩下兩個女人。

“是那一夜?”

“是。”清芬擡起頭:“少奶奶,我不是來鬧事兒的。”

福貞溫聲道:“我明白,總歸是梁家的後人。”

“不,不是的。”

“你慢慢說。”

“嘉禾不是陸先生的孩子這事,他比我早知道。”清芬停頓片刻,似乎有些事不願說:“他是不能有孩子的,前頭的兩房媳婦兒跟他都沒生養,改嫁後都有了孩子。他早知道嘉禾不是他的,才帶着我回了家鄉。一直到他病得厲害了他才跟我說。我一聽就哭了,覺得丢人。他勸我,這是老天爺為送他一個兒子,才讓我做下這些事的。”

福貞把絹子遞給清芬。

“他說,要是自己能好好地看着嘉禾長大,他也就不跟我說了,可是眼看自己不行了。孩子還小,我又是個沒主心骨的。家裏狼兄虎舅的一群人,他囑咐我,實在不行了就回來投奔這裏。”

福貞點頭:“陸先生說的是,怎麽說也是老爺的骨血。”

清芬面帶難色:“少奶奶,我不是讓嘉禾認祖歸宗的。”

福貞問:“那是?”

“大夫說我活不了一些日子了,陸家沒有什麽能托付的人,我是想把嘉禾交給您。”

“你們娘倆一起回來,臨水的大夫看不了,咱們上省城看。年紀輕輕的什麽病抗不過去的。”

“不濟事了。少奶奶,我就想着給陸家留條根苗,不給嘉禾改姓,行嗎?”

“你的意思是?”福貞一時摸不着頭腦。

清芬說:“您就當是收留了親戚家沒爹娘的孩子,別告訴人嘉禾的身世。”清芬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來:“我臨來的時候把家裏的地都賣了,這是賣的錢款,都在這兒了。”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福貞問道:“你不想讓嘉禾回梁家?”

清芬說:“我就是想讓嘉禾替陸家留個後,他爹是陸榮恒。”

福貞沉吟半晌,對清芬說:“這事瞞不住的,你要見着君默,就知道了。”

“可是,陸家不能斷了根苗啊。”清芬眼淚止不住:“總得有個人逢年過節的給他上柱香吧。”

福貞聽着外面有孩子的動靜,揚聲喊:“是他姐倆回來了?”

柳媽答應着。

“柳媽,您把那倆小子領進來。”福貞看着清芬:“你自己看吧。”

清芬捂着自己的嘴,眼前的倆孩子。

福貞緩緩開口:“你看着可象?柳媽,您帶他們出去吃飯去。”待腳步聲遠了,福貞說:“做娘的,打眼一看都覺得像。更何況是外人,在外人眼裏三分相似也像是雙生。”

“怎麽會是這樣?”清芬大睜着眼。

“家裏多出一個跟君默一般大小,一樣長相的孩子。你說怎麽不叫人犯疑,又從哪裏瞞起。”

清芬六神無主:“這怎麽說的。”

福貞說:“我有個想頭,你聽聽願不願意。你要是誠心地把嘉禾交給我,他就是我生的。倆孩子一胎裏的,算命的說,兄弟倆不能放一塊裏。大的得找個八字和的人家寄養,跟養的人家姓,算那家的孩子,這哥倆才能平平安安地成人。這不是,家裏出了變故養不了了,把孩子送回來了。”

“誠心的,孩子交給您我放心。”

“我去收拾屋子,先住下。等秉信回來了,再定奪。”

夜已經深了,福貞睡不着,起身走到兒子床邊,跑了一天了,孩子睡得香甜,伸手摸摸君默的臉頰,福貞索性在兒子身邊躺下了。

清芬也睜着眼,借着窗外的月光,手摩挲着嘉禾軟軟的頭發。

“娘,你還不睡?”

“嘉禾怎麽醒了?”

“睡不着。娘,這是哪裏?”嘉禾問。

“是你表姨家。”娘倆臉對着臉:“嘉禾,你自己在表姨家住些日子,娘有點事兒,辦完了就來接你。”

“住多久?”嘉禾笑了:“我想多住幾天,跟君默玩兒。”

“好。喜歡君默?”

“喜歡。不喜歡修顏姐姐,嬌氣。”嘉禾皺皺鼻子。

“那要是讓你在這裏長長久久地住下去,你願意嗎?”清芬問。

“要是娘也在,我就願意。”一天的功夫,嘉禾跟君默已經有了情誼。

“你比君默大,是哥哥。遇事得護着弟弟,不跟弟弟争。”嘉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清芬把兒子攬進懷裏:“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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