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不是法外狂徒第 6 章 他從海中來

1.

方玫站在淡青色的峭壁之上,身影窈窕,正向着海裏渺茫的孤帆大幅揮舞手臂。

“我們在這裏,救命!”她的聲音很快消散在風裏,海鷗低飛滑過海面,這樣的呼救連一圈漣漪都不曾激起。

而方玫不肯放棄,解下頭發上紅色的絲帶,又脫下外套,綁在一起,高高舉起,迎風晃動。

“不好,咱們得趕緊找地方躲起來。”匆匆趕來的唐靈發現,那艘船的背後,也出現了隐隐約約的白色“長城”。

唐靈還記得,事發的那天晚上,這種貫穿汪洋的白色浪花出現後,沒過多久狂風大起,海浪毫不留情地沖殺到面前,如同巨獸吞掉一只海燕那樣,把“波塞冬”號打入海底。

天海交接之處,昏黑一片,即像是從天上垂下的烏雲,又像是在海裏伺機待發的巨浪。

“你如果要回去,就跟着他們藏起來吧。我不走,那艘船一定看到我了。我要在這裏等它來!”方玫完全無視唐靈和林律師的到來,連一眼也不看他們,只盯着裴子航,懇切地說。

裴子航也發現天色有異,他好心寬慰方玫說:“船還會再來的。我們先躲起來,等風暴過去,一定會等來救援的。”

“我不要再等了。”方玫倔強地轉過身子,繼續朝着船的方向擺動雙手。

海島之上已開始起風,碎草和細石子轉着圈地飛上天空。島上藍色的海鳥哀鳴一片,在黑漆漆的夜裏四處躲藏。

“我們在這裏不是生活得很好嗎?”林律師平時在家哄太太習慣了,只當方玫是在發脾氣等臺階下,便挂着殷殷地笑臉說,“你看啊,有吃、有喝,還能游山玩水。小方,想看點,就當旅行。”

然而方玫怒目而視,淩厲道:“這是旅行嗎?林律師,你心知肚明,這不是!我們遇到了災難,我們的同事已經身沉大海,我們的家人也許急得以淚洗面。你們一個個怎麽可以裝成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可是事情已經這樣了啊,我們總得活下去。”唐靈一邊說,一邊過來拽住她的手。眼見那白色高牆越來越近,仿佛海裏陡然立起的海怪,正拿着三叉戟對這座小島獰笑。狂風肆起,方玫散開的長發被吹成了一張弓,她的手又濕又冷,無論唐靈怎樣拉扯,她一步都不肯走,只是一味地朝着海裏早已不見蹤影的船只求救。

“你放開我,我不會在這裏和你們茍活下去。你們現在已經開始吃瀕危動物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如果等不來救援,你們會不會互相殘殺?會不會對彼此抽筋剝皮?你們和飲毛茹血的動物變種人有什麽區別?”方玫憤憤地說。也許是因為冷,也許是因為憤怒,她瘦削的肩膀瑟瑟發抖,像屠刀前的羔羊。

“我們走。你願意在這送命就自己留在這裏吧。”唐靈作勢要走,招呼林律師和裴子航抓緊找地方躲起來。

而方玫卻一把拽住了裴子航的衣袖,歇斯底裏地對唐靈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想留在島上,在這裏,你有的是和裴子航相處的機會。別癡想妄想了,你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學歷、家世、能力、容貌,每一樣你都配不上他。只有在這裏……”

條件反射一般,唐靈揚起的手落在了方玫臉上。

由于用力過大,她的手有種麻麻的脹痛,像被千萬只看不見的小蟲子蝕骨吸髓。被戒指留下印痕的食指已經泛紅,而方玫臉上更直接地浮現出玫瑰色澤的指印。

“你冷靜一點,再拖下去,我們四個都得死。”唐靈冷冷地說。她轉過身,快速向前走着,那只穿了一周的男士拖鞋被她遺落在路上,她的腳掌被利石劃傷,留下一地淡淡的粉紅印子,而唐靈全然不覺。她只是慶幸驟來的雨能剛好能遮得住滿臉的淚水。

方玫自小到大都是優等生,處處順遂,到哪裏都是受人尊敬、為人贊賞的“方律師”。她沒想到所裏那個幫着打打雜、嘻嘻哈哈混日子的唐靈敢對自己動手。憤怒之下,她轉身追了過去。

裴子航和林律師借此機會,将她架離地面,三個人你掙我紮,動作誇張,像是默劇舞臺上的演員,跟在唐靈身後逃向島嶼腹地。

2.

這次的風浪比傾覆“波塞冬”號的那場更為猛烈。

他們避身的幾棵龍血樹被連根拔起,巨傘一樣的樹冠在半空中登時四分五裂,傘骨似的枝幹随風盤旋,随時會掉落下來。

篝火也被大雨打滅,夜空裏雷電交加。青紫色的電光亮起,他們才看得清彼此臉上的狼狽和恐懼。

為了不被風掀到半空中,他們四個沿着山壁手牽手蹲下,林律師和裴子航在最外側,傾盡全力地握住山石縫隙裏伸出的植物根系。

島上不知哪座山被雷電生生劈裂一半,巨石滾落汪洋,浪聲轟鳴,異鳥奇獸嘶鳴,更是讓人心驚肉跳。

“壯志未酬呀!”林律師長嘯一聲,鼻涕眼淚齊飛,頭頂铮亮一片,原本用來遮羞的寥寥幾根發絲被吹得群魔亂舞,“司法界少了我,怕是要出大亂子了!”

風呼呼地向他嘴裏灌着雨水和泥土,他呸呸吐了幾口,竟然還吐出了被風卷起的鳥蛋殼。這下林律師更是傷心,他側着臉躲避風,嗚咽着說,“我想我老婆了。連遺書都來不及寫了。”

他的旁白是唐靈,唐靈低着頭,用下巴緊緊抵住頸窩的部位,提醒林律師:“低頭,林律,當心頸椎,被風折傷的話至少癱瘓起步。”

唐靈的右手邊是方玫,最初方玫堅持不肯握住唐靈的手,還是唐靈一把扯過她的手臂,緊緊拉住。此刻,她的頭發飛揚,白皙的臉上粘着淚水和泥漿,失去了以往的優雅。她閉着雙眼,纖長的睫毛劇烈顫動,嘴唇一片蒼白,被大自然的狂暴吓得輕聲啜泣。

方玫的外側則是裴子航,他在風沙間隙睜開眼,只見大浪已打到島上,方才站立的地方早已被海水吞沒。若不是他們堅持帶方玫回來,此刻海底冤魂怕是又多幾條。裴子航不寒而栗,他小聲安慰着衆人:“不怕,會過去的。”

“對不起。”唐靈低着頭說了一句。

林律師不知道她在同誰說話,還以為她是為了剛才那一巴掌道歉,于是在危急之中不忘充當和事佬,大聲喊:“情況緊急,小方不會計較的對吧,回去之後大家還是好同事,我做個證,這事就算過去了。”

而唐靈還在繼續低聲說着:“我不是真的想分開,我只是想……”

她只當死期将至,鼓足勇氣把在心裏憋了一個月的話傾吐而出。

戀愛十年,裴子航從來沒有提過兩個人的未來,也從來沒有帶她拜訪過父母,有時兩人談起這件事,彼此都會說“戀愛就是最好的狀态,多那一張紙也和現在沒有區別”。這句話他們誰也挑不出來毛病——他們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工作,每天幾乎 24 小時都彼此陪伴。可始終覺得少了些什麽。

“我只是想知道我對你來說,到底重不重要……”唐靈抽泣着說起這一個月的思念與煎熬,而風沙大作,她并不知道這些話能否飄到裴子航而中。

一聲驚呼打斷了她的絮語,林律師的手不慎被落下的龍血樹枝擊中,劇痛之下,他和唐靈握在一起的手松開了。

唐靈的左半個身子立刻探出石壁之外,衆人驚叫着拉她回來,然而誰也不敢站起身來,唐靈也在大喊:“不要動。不然我們會像風筝一樣都被刮起來!”

她只有右手和方玫握在一起,然而方玫臉色蒼白,眉頭緊皺,凄楚地喊:“我好像沒有力氣了。”

“別動,我來!”裴子航嘗試着站起來,慢慢地松開抓握樹根的那只手,向唐靈的方向伸過去。而大自然絕不給人留情面,吹得他連眼也睜不開,整個人前仰後合。

“我真的沒有力氣了……”

被風卷起走時,唐靈只聽到這樣一句缥缈的話。

那只濕而冰冷的小手松開了她。

3.

唐靈在風裏像只布偶玩具一樣,三番五次被舉到高空,又五次三番地重重落下。她感到嘴巴裏一陣熱熱的鹹腥,而腰背劇痛,四肢毫無抵抗之力。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唐靈只是後悔出行前不曾和父母好好道別,她苦笑着想,自己為了追逐失去的愛情,卻把命都丢在了這裏。

昏迷之際,嘴唇被什麽柔軟的東西觸碰到了。

唐靈微睜開腫脹的眼,看到臉貼臉貼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張很醜的臉——皮膚皺皺巴巴,輪廓浮腫,頭發披肩,其中摻雜着黑色、白色的貝殼和墨綠色的水藻。

她想尖叫,想擺脫,而摁在她後腦勺的手加大了力氣,讓她無法掙脫。

這個很醜的人一手摁在她的腦袋後面,另一只手環住她的腰,帶着她潛入水中。

她感到風聲漸小,雨聲漸消,島上的一切離自己越來越遠。耳邊只有海水流淌的聲音,這聲音沉悶卻溫柔,讓人覺得無比安全,像是未出生前在母親肚子裏聽到的羊水聲。

“不想死就別動。”對面那個很醜的人說。他的嘴巴只離開唐靈片刻,唐靈的鼻腔和嘴裏立刻灌滿海水,窒息的感覺像是失重,她下意識地劇烈呼吸,卻嗆進了更多海水。

對面的人又吻住了唐靈,唐靈這才恢複了呼吸。

他們兩個相擁着,沉入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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