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靈的名字來源于一場山火。
她第一次來這家律所面試時,是林律師接待的她。
林律師頗愛附庸風雅,一聽到她的名字“靈”是“山、火”的組合字,立刻翻着眼皮想了想,“哎?我知道了!是不是那個誰,白居易的那句‘山火高于星’?”
“不是,是因為我爸是護林員……”唐靈面無表情地說,“我出生那天,我爸翹了班跑到醫院來看我。結果他負責的那片山給燒禿頭了,他也就失業了。為了紀念那場山火,我就叫唐靈了。”
“噢。”林律師推了推金絲眼鏡,為自己沒有找到出風頭的機會而遺憾,“那請問你來我們律所面試的原因是什麽?我看你也不是法學專業的,從頭學起有難度啊。”
“為了和他每天在一起。”唐靈手一伸,甜蜜地指向泰多金律師事務所的新手律師裴子航。
而此時,這個和她戀愛十年、分手一個月的人正和方玫言笑晏晏。
林律師愛莫能助,一個勁兒沖着站在甲板上的唐靈使眼色,暗示她進來管一管。
唐靈一手拿着那只紅酒杯,一手捏着一罐啤酒,搖搖晃晃地走着,像失去了發條的機器人,手和腳都不太聽使喚了。
“波塞冬”號出海已經三天了,今天晃得格外厲害。
唐靈幹脆扶着桅杆坐下,一邊遙看着艙內的觥籌交錯,一邊淚灑大海。
她和裴子航分手時,誰都沒有原則性的錯誤,她甚至都有點忘了到底是因為什麽事産生的矛盾。吵着吵着,兩個人話趕話說到了分手。唐靈作勢收拾行李要走,而裴子航就坐在沙發上抱着腦袋。沒有一丁點要留她的意思。
她不是沒留下臺階的——分手第一周,唐靈驕傲冷漠,每天穿着新買的小高跟咯噠咯噠在裴子航辦公室附近溜;分手第二周,唐靈夜夜買醉,和朋友喝得爛醉如泥,然後請朋友打電話叫裴子航來接,沒想到裴子航直接轉手就是一個 120,給她送急救科去了;分手第三周,方玫來了……
這次慶功之旅,是面向所裏業績優秀的中青年律師的,唐靈沒有律師從業資格證,在所裏只能算作是“法律工作者”,平時只能幹一些幫着其他律師整理材料的雜貨,按說是沒有資格來的。她為了尋找和裴子航重歸于好的機會,特意厚着臉皮争取了一番,這才獲得踏上“波塞冬”號的資格。不曾想,從登船到現在,裴子航和方玫是有說有笑、有打有鬧,愣是沒有把她這前女友放到眼裏去。
“佛祖,我求求你,能不能讓他倆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弟?現在、馬上、立刻給他倆一個滴血驗親的機會,拜托了!阿門!”唐靈醉意闌珊,嘴裏胡言亂語。看着心愛的人漸行漸遠,就像望着一艘小船卷入風浪,任憑風吹雨打,也是無能為力。
劈頭蓋臉的一陣涼意從天澆下,海水把爛醉的唐靈淋得一凜。
“佛……佛祖?”唐靈困惑地站起來,看向無垠的海。
遠處,似有怒浪襲來。
2.
那裏漆黑一片,白色的浪花越卷越高,掩住了城市、掩住了燈塔、掩住了夜空裏的彎月。
然而“波塞冬”號依舊平靜地在海水中穿行。
四層和五層歌舞升平,泳池派對也正常開啓,紅酒塞子高高彈起,人們酣紅的臉上漾着笑意。
深不見底的海水在船的兩側分開,又慢慢地聚合。
“佛祖是在暗示我,聚散終有時。”唐靈被海風吹出了鼻涕,頭腦也清醒了點,她不願回頭去面對船艙內發生的一切,她知道那裏人們正在相互輕擁,在起舞,在交談,在凝望彼此的雙眼。她只能把臉朝向黑暗的海水。
她隐約看到,海水深處,似乎有什麽巨大的東西在浮上來。唐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東西像魚又像龜,在海水中呈土黃色,奇大無比,一直蔓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讓唐靈有種錯覺,仿佛出海的這三天一直都是在這東西的背上航行。
“我是不是喝的實在太多了……”唐靈揉揉眼睛,再次望向海裏,只看到深不見底的汪洋,一圈圈的水花漾出,像一只很黑很黑的眸子,正安靜無聲地望着喧嚣的“波塞冬”號。
游輪再次劇烈晃動,船身左右傾斜,大浪已至眼前。
一個巨浪撲起,船艙內的人跌倒一片,紅酒傾覆,泳池裏粉紅色的池水泛出,人們掙紮着跑回內艙。
“唐靈是不是還在甲板上?”裴子航意識到即将發生危險,從地板爬起來,向艙外跑去。林律師在地上一把拉住了他的腳踝,“站住,你給我站住!海上要起風浪了,誰也不許出去。我馬上用尋人廣播呼叫唐靈。”
然而海水呼嘯,尋人的聲音早就被淹沒進海浪聲中。
怒起的海水撲打在唐靈身上,她的頭發濕透了,衣服也濕透了,明明是四月的初春,仿佛再次回到嚴冬。她感到自己兩排牙齒瑟瑟發抖,手裏握着的紅酒杯徑直滑落海中,瞬間被海水吞沒,再也不見蹤跡。
船身越來越斜,海水深處隐有雷鼓之聲傳來,鋪天蓋地的雪浪席卷,一層翻起一層,一層比一層高。原本漆黑如墨的蒼穹似乎都被海水吞噬,頃刻之間天地颠倒,這艘五層高的豪華游輪像落入急流的柳樹葉,被打得左搖右擺,毫無逃脫之力。而唐靈則像柳樹葉上的螞蟻,螳臂擋車一般地做着無用功,死死抱緊桅杆。
那條灑金的條幅似乎被風扯斷了,飄進海水中。“祿島核電”四個字被海水吞了吐、吐了吞。唐靈的鼻腔、嘴巴裏也灌滿了海水,滿嘴滿眼都是苦澀。劇烈的撞擊之下,唐靈的額角開始冒血,肋骨處也傳來斷裂般的痛感。她掙紮,她撕喊,然而只能看到同事們一個接連一個從船艙內滾出,像那只紅酒杯一樣跌深海……
3.
十幾分鐘後,海面歸于平靜,剛才巨浪的轟鳴聲、游輪的鳴笛聲、旅人的哭喊聲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只餘下遠方海鳥長歌的聲音。
唐靈被一股熟悉的味道喚醒——她先是聞到了海水濃郁的鹹腥味道,然後聞到了來自山野的氣息。
那是她熟悉的味道,灌木和喬木的馥郁、漿果和溪水的清涼、動物皮毛的油脂氣息。昏昏沉沉中,她還以為自己回到了童年生長的大山旁。
她動動手指,觸摸到一旁滑膩的海藻和沙礫。額頭的傷口還在,被海水浸過後,辛辣的痛感順着頭皮蔓延。
唐靈捂着腦袋坐起來,她的身下是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巨石,像抹香鯨的腦袋,一半浸在海水中,一半擱淺在沙灘上。
她的身旁,放着一雙鞋子和她的手機。
鞋子像是被人從海裏随手撈起的,一只男鞋、一只女士拖鞋,壓根湊不成一雙;手機安然無恙,唐靈記得幾年前這款 Iphone 20 pro 剛推出時,打的廣告詞就是“陪你浮潛一萬米”。
她先是撥打了裴子航的號碼、然後又撥打了緊急救援電話,沒有一個能打通。
這片孤島上沒有信號。
唐靈忍着渾身的疼痛,一腳蹬進那只男鞋,一腳踏入那只拖鞋,從巨石上爬下來。她放聲大喊裴子航的名字。她隐約記得,剛才是有人把她從水裏托舉出來,然後抱上岩石的。
“既然還知道把手機給我撈出來,一定是子航……”唐靈繼續喊着,她的回音徘徊在島上的群山中。
“小唐、是小唐嗎?”有位男士的聲音傳來,聽起來十分痛苦。
唐靈循着聲音的方向跑過去,遠遠地聽到林律師在拼命掙紮:“在這裏,在這裏,哎,拉我一把,這就掉下去了。”
他被卡在兩塊崎岖的礁石之間,半邊身子懸空挂着,全靠一雙手臂死死地摳住石塊。
“林律,剛才是子航把你救起來的嗎?”唐靈一邊用力扯着林律師的胳膊,一邊焦急地詢問。
“不知道呢,我淹水裏了,以為今天這條老命就交待到這了。不知道是誰在水裏推了我一把,借着浪頭,給我打上來了。”林律師氣喘籲籲地爬了上來,他的西褲上少了一條褲腿,露出大紅色的卡通內褲邊緣。林律師咳嗽了幾聲,強行掩飾尴尬,把另一邊的褲腿撕成兩半,紮在腰上,勉強當裙子穿着遮羞。
“虛歲本命年。我太太非給買的,咳。”林律師讪讪地說。
“其他同事呢?有聯系到的嗎?”唐靈也不好意思地回過頭去,裝作沒有看到林律師嬌豔的內褲。
“沒有……這次律所可能得賠不少錢。不過這也是不可抗力,再加上出行前大家都買了保險,還好,還好。”林律師緊張地抹了一把額角,擦下不少海藻來。
“賠錢不賠錢的還好說,咱們可能,一時半會回不去了。”唐靈指指天空。
4.
夜空中星羅棋布,彙聚成一條銀白色的長河,貫穿天際。
林律師抹了把臉上的海藻,用從礁石上拾起自己的眼鏡,小心翼翼地戴上,揚着脖子四周看了一圈,才發現鏡片沒了。
“咱怎麽就回不去了?”他迷茫地看着天空。
“這是南十字星啊!”唐靈激動地指着四顆閃亮的星星,“就是那,多明顯。只有北緯 23°以南的地方才能看到,可咱們的出港地是北方呀。”
林律師眨眨眼,他本來就是近視,再加上散光,滿天星辰在他眼裏仿佛熱鍋盔上灑的芝麻,密密麻麻,毫無區別。一陣海風吹過,他趕緊摁住腰間的裙子,不耐地說:“小唐,說人話。”
唐靈沮喪地說:“就是剛才的浪把咱們打遠了,直接偏航了,救援隊估計得花一段時間才能找到咱們。”
“要是,要是找不到呢?”林律師顧不得裙子了,緊張地問。
“那就咱倆搭伴在這過吧,林大律。”唐靈面無表情。
林律師一陣哀嚎,義正辭嚴地說:“小唐,我知道你沒人要,我可是有人要的。我和太太感情很好的,你不要對我有什麽非分的想法,我是……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啊!”
唐靈笑起來,這還是她登船後第一次笑。她輕微腫脹的單眼皮略有些泛紅,像小女孩的胭脂一不小心沾染到了眼皮上。
林律師跳到沙灘上,一邊走着,一邊間歇性地喊着同事們的名字,想起哪個算哪個。而唐靈跟在他身後,一直向四周喊着裴子航的名字。
“诶?你在甲板上那會兒……船艙裏的事都看見了吧?”林律師實在于心不忍,回過頭問她。
“都看到了。拜托,林律,方玫來律所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過去兩周,他們一直這樣啊。”唐靈故作輕松地說。她受不了林律師用憐憫的眼神望向這邊,這讓她感覺自己更像一個徹頭徹尾的輸家,唐靈停下腳步,鄭重其事地說:“分手嘛,很正常。現在他是單身,我也是單身。都什麽年代了?動物都得遵守基本法了,對吧,分手了還不許人家覓新歡吶?而且,而且分手也是我提的,是我甩的他。”
說完,唐靈潇灑地甩甩垂在耳邊的短發,像舒了一口惡氣。
“你想的開就好。”林律師也松了一口氣,移開有意擋在唐靈面前的身子,轉向前方,“你看那是誰。”
前方,裴子航和方玫相互攙扶,正在珠光白的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
* 作者最後修訂時間:.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