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荒山野嶺中,婦人正在一座新堆的孤墳前燒紙錢。
陣陣陰冷拂面而來,她停下手上的動作,縮着脖子往那墳頭上瞧,“姑娘,嬸子知道你死得冤,但已去了那邊就放下恩怨好生的去投胎吧,若實在尋不到姑娘的家人,日後逢清明寒食,只要嬸子還走得動,定前來給姑娘燒紙……”
話未說完,隐約就覺得墳裏頭似乎有聲響傳來,腳下那數寸土地似乎也在震動,更忍不住一陣膽寒,正欲起身離開,只聽轟的一聲巨響,有什麽東西帶着風聲貼着頭頂飛過,吓得她慌忙伏在地上。
泥土飛濺,又冰又硬,噼裏啪啦仿若天降雹子一般,直砸的後背生疼。
好半晌兒不見別的動靜才壯着膽子擡頭看去,只見那墳頭竟炸開了,森森寒氣不斷從棺材裏冒出,不多時,周圍的地面竟詭異地結起了一層霜花。
接着就見白霧中慢慢伸出一只慘白的手,一身形高挑卻單薄的女子從棺材中站了起來。
她肢體僵硬,動作遲緩,每動一下便有古怪咯吱聲音傳來,像極了說書人口中怨氣不散化成的女鬼。
那婦人登時吓得半死,一骨碌爬起來躲去一旁的大樹後頭,瞥見四分五裂的棺材板,腿腳一軟,又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渾身抖個不停,捂着心口念着“阿彌陀佛”。
霧氣逐漸散去,見那撐着棺材艱難地往外爬的女子,雙頰和鼻子凍得通紅,嘴唇泛紫,眉毛上還挂着一層白霜。
她爬出來後便席地而坐,兩手虛握置于膝蓋上方,微弱的紅光在身體四周萦繞,不多時面色已恢複如常。
蕭翎緩緩睜開眼,呆坐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麽眸底染上幾分激動,她微微垂首,屏息凝神盯着自己的雙手看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裏戳了戳,滑滑的,暖暖的。
似乎不太敢相信那過于陌生又真實的觸感,又使勁戳了幾下,确定手指下的觸感不再是冰冰涼涼,而是真真切切有了溫度,她嘴角極慢極慢地勾起一抹欣喜的笑容來。
滿地白花花的陽光入眼,蕭翎擡起頭,下一刻便撇過臉,不适地拿手去擋那晃眼的光,這次真真正正地擋住了。
陽光落在手心裏,在那半張白皙精致的臉上灑下了一片溫和的陰影。
她站起身,看着草地上闊別已久自己的影子,胸膛中酸脹難忍。
有多久沒曬過太陽了?
八百年還是一千年?
太久了,都已經記不得了。
原來被太陽曬着的感覺這麽好,渾身上下乃至體內流淌的血液都是暖洋洋的,愉悅的。
活着,竟然有這麽好。
她擡起胳膊活動着腰身,瞥見樹後頭伸出的一只哆嗦着腳,她揉了揉喉嚨嘗試着張口,清脆的聲音溢出,直笑眯了眼,“張嬸子莫怕,蕭翎,不再是鬼。”
*
“阿尋,像我這樣的人,死後是要入地獄的啊……”
虞子珩又一次從夢中驚醒,掀開眼皮入眼的依舊是那輪明月,攏着一層輕霧,朦朦胧胧,同舊時一樣。
出了會兒神,他縱身從房頂跳下,卻見對面忽有一道紅色影子一閃而過。
悄無聲息地繞過去,就見一戴着半截面具的紅衣少年正扒在塌了半邊的磚牆後,鬼鬼祟祟地往他适才呆過的地方張望,嘴裏念念有詞,皆是些氣音,似呓語般聽不太真切。
赤沙島蛟龍嶺之衆盡數被剿滅,以碧水清江為首的征讨軍也已全部凱旋回朝。
虞子珩在此處逗留了兩日,每個角落皆仔細檢查過,滿城死氣,除他之外,只剩下數不盡古怪又恐怖的幹屍。
倒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活物,能瞞過他的耳目,想來絕非等閑之輩。
陡然四目相對,莫名恍了下神,那少年也怔了怔,接着咧開嘴,突然撐着殘牆跳出來朝着他拔足狂奔起來。
待虞子珩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抱住,那少年埋首在他心口,兩只胳膊緊緊勒住他的後背。
活了這二十六年,除自家兄長外,虞子珩從未曾和旁人有過如此親密的接觸,更別提還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一愣過後便把要人扯開來,卻不料這姑娘看起來瘦不拉幾,柔柔弱弱,力氣卻是大的出奇。
扯不動不說,那兩只細胳膊直勒得人要斷氣,最後戳了她的穴道,才迫使她撒手退開。
這莫名其妙的姑娘退開後,便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任何一寸皆不放過,熱切的目光幾乎要在他身上燒出窟窿來。
須臾,她忽地彎唇笑起來,笑着笑着竟還笑出了兩行清淚,神似癡兒。
虞子珩皺了皺眉,正欲離開目光陡然落在她腰間所懸挂的竹子造型的配飾上,原本漠然的眸子微微地眯了眯。
那玉石晶瑩剔透,月光灑在上面散着熒光,表面似水波流淌,世所罕見,便是技藝再超群的工匠也造不出假的。
自碧水清江第十一代宗主曲修竹莫名失蹤後,旁人便再沒見過這玉佩。
曲修竹一輩子自視甚高,除了可與他匹敵的八拜之交徐同風外,其餘人等誰也瞧不上,還以為他這輩子都尋不到徒弟了,沒想到卻找了個傻子?
不能,八成是混戰中不慎被打壞了腦子,然後被同門遺忘在了此地。
能被曲修竹認可的人就算沒有他那般本事,至少不會是個沒自保能力的廢物,管她作甚?
陡然意識到自己竟在意起旁人的安危,虞子珩又是一怔,略微煩躁地看了她一眼旋腳離開。
“哎,你,你站住!”音色急切又低沉,若非适才已然察覺到她是個女子,這聲音倒是能完美糊弄過去。
然而離譜的是自己這身體忽然不受控制起來,竟真的站住了。
見他眉心擰得更深了,蕭翎終于意識到自己适才的行為于一個初次打照面的人而言太過唐突,尴尬地笑了下,低頭撓了撓眉毛,臉上戴着面.具,只摸到堅硬的鐵,又讪讪地把手放下,“那個,這裏滿城都是幹屍,難得見着一個大活人,一下子太激動,不好意思,公子別介意!”
事實上蕭翎又何止是激動,眼前之人可是她徒弟轉世吶,孤魂野鬼在這世間飄了千百年,不想有朝一日竟借屍還魂了,此時此刻她連指尖都還是顫抖的。
那日她便是跟着這徒弟轉世來的這瀚海境外的赤沙島。
蛟龍嶺乃是三十多年前橫空出現的一支魔教組織,早些年裏還算安分,但近一年不知為何突然就在瀚海挑起了事端,今天滅了這個幫,明天挑了那個派。
但非世家大派,莊子又都被燒毀,連人也被燒成了灰,什麽都沒留下,即便懷疑乃魔教下的手,卻苦無證據,最後只能不了了之,命各處加強警戒。
直到一個半月前,有位家主拼着最後一口氣從赤沙島逃回來,說蛟龍嶺領主正在修煉邪功,抓了許多修武人士去,奪了他們的內力化為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