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廣播裏響起的尋人聲打破了這尴尬的沉默。
“快,快進水裏躲起來!”林律師急不可耐地催着唐靈一行人躲進泳池中,他擔心安保人員正在趕來泳池的路上。
“林律,林律,‘十二只猴子’法案的事情您還沒答應我呢!”唐靈被林律師撲通推進水裏。
“什麽猴子不猴子的,要是被律所的人知道你還活着,我就得去澡堂給人當搓澡的猴兒了!”林律師邊說着,邊脫下濕透的外套,蓋在那堆撫恤金上。他擴了擴胸,一頭紮進泳池中,佯裝晨泳。
恒溫泳池的水深僅有 1.8 米,阿遙還露了半個額頭在外面。林律師拍拍他的腦袋,讓他紮了個馬步,沉下水中。被池水淹沒的鹿記者不時浮出水面,氣喘籲籲地對林律師說:“我,我不能在水下呼吸,要不我還是爬上去吧……咕嚕咕嚕,我不是海底人……”
游泳場的門被保安打開了,後面還跟着幾位泰多金律所的同事。林律師緊張得滿頭冒汗,腦瓜子嗡嗡的,只聽到鹿記者在說“我……不是人”。他連連點頭,含糊地說:“我知道,我知道。”然後把好不容易游到池邊的鹿記者又摁回水底。
“林律,您沒事吧?保安說看到您被人綁架到游泳池了。”不知為什麽,問話的青年律師聽起來很是興奮。一聽說林律師被綁架了,會議室裏那些恹恹欲睡的年輕人們登時清醒了過來,像脫籠的麻雀一樣在這座寫字樓中四處飛散。
“我,我很好啊。我游泳呢,游泳。”林律師在水裏誇張地抻胳膊蹬腿,暗暗祈禱,只求不要突然抽筋。
“剛才在監控看到幾個奇形怪狀的人圍着您……”保安沖了過來。
“啊,你是說這個吧,這是我的,游泳圈。”林律師在水裏胡亂撈了一把,把巴璞捉了上來,讓他臉朝下、背朝上浮在水面上,然後自己趴了上去。巴璞身材嬌小,林律師不得不立起一條腿,以“貴妃卧”的姿态側躺在上面。
2.
“我有在大事發生之前游泳的習慣。”林律師咳了一聲,優雅地劃着水。水下,阿遙一手拉住唐靈,另一只手則顫顫抖抖地托起了巴璞和林律師的全部重量。
“這個禿子好沉……”阿遙艱難地說。
唐靈在水下無法說話,只能順着阿遙的目光遠遠望去,水面上,一個小小的、毛茸茸的假發片漂了起來。然而林律師渾然不覺,頂着亮晶晶的天靈蓋,給聞訊趕來的青年律師們講解“保持頭腦清醒的重要性”。
“每逢大事,必有靜氣。說的就是我這樣的人。海氏集團對律所有多重要我已經不用再說了,就這樣吧,你們都回去繼續準備吧。我再冷靜一會。”林律師很得意自己的沉穩。
第一位趕來的青年律師實在憋不住了,提醒林律師:“林律師,您假發被水沖走了。”
“我故意的。為了冷靜。”林律師強顏歡笑,直到看着這些年輕人們走出游泳館的大門,才拍打着水面,“快快,快游過去拾起來。那不是假發,那是我的尊嚴!”
“林律師!這差點就是一條人命。”在水底憋得瞠目結舌的鹿記者終于能浮上來換口氣了,然而很快就被林律師再次摁進水中。
找遍了整座樓的裴子航也趕了來,他是一層層跑着找的,滿頭大汗,外套搭在手臂一側。看到林律師在水裏安然無恙,他松了口氣,“林律,您沒事就好。您別着急,慢慢冷靜。一切有我。”
逆光中,林律師最初沒看清這個黑黝黝的小夥子是誰。聽到話語聲,才支支吾吾地回過頭,仔細看了看幾乎被烈日曬脫了相的裴子航。
律所的同事都知道,從醫院清醒後,裴子航第一時間遞交了辭呈,租賃了救援船只要出海。後來是他的父母來到律所,撕了辭呈,通過衛星電話一次次的以死相逼,心灰意冷的裴子航才重新回到了陸地。
也許別的同事尚未發現,昨夜加班時,林律師在茶水間曾親眼看到裴子航在服用抗抑郁藥物。他本打算和妻子通完電話就單獨和裴子航聊聊,誰知在樓下就被唐靈“綁架”了。
“小裴,你等一等。”林律師停下了拾取假發的步驟,重新趴到巴璞身上,像掏心掏肺的老大哥那樣審視着裴子航,“有件事,我一直猶豫要不要和你說。用心良苦啊,我怕說出來會把事情搞得更複雜……這樣吧,你先告訴我,你和方玫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啊?”裴子航感到臉頰一熱,說:“林律,我們就是聊得來的朋友。”
“朋友,朋友,那就好。”林律師放下心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滿鼻子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準備出這個秘密,“你知道嗎?其實——————啊啊!!!!”
他原本想說“其實唐靈還活着,就在這裏”,然後欣賞這對苦命鴛鴦抱頭痛哭、重歸于好的場景。然而,就在他下意識地低頭望進水裏的那一瞬間,他看到唐靈和阿遙緊緊擁抱在一起。
臉貼臉,面貼面,嘴唇吸住了彼此。
3.
林律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伸頭朝水裏望着,心髒都快從嘴裏跳了出來:現在的年輕人,感情也太奔放了!好好的怎麽就親上了?
“林律?”裴子航站在泳池旁,一臉茫然地看着林律師,“您想說什麽?”
“呃,”林律師把到嘴邊的話生生吞回了肚子裏,大腦飛速旋轉,臉上面不改色。
“你知道嗎?其實,其實——我禿頂了。”林律師舍棄一己之身,終于是圓上了那句話。
裴子航像是被一塊幹面包噎住了,點點頭,艱難地把目光從漂在水上的假發套轉移到林律師臉上,說:“我……現在知道了。”
“那就好。”林律師馬上說,松了口氣,像卸下千斤的擔子。水底下的唐靈和阿遙還是臉對臉地貼在一起,林律師只能伸了一只手下去,胡亂地在他們中間拍打着,試圖分開他們。
“那這和方玫有什麽關系?”裴子航仿佛終于咽下卡在嗓子眼的幹面包,試探着問。
“當,當然有關系!”當初招裴子航進來時,林律師就相中了他缜密的邏輯,但是這一刻,林律師為自己的選擇叫苦連天。然而,征戰法庭幾十年的林律師也不是吃素的,心裏慌亂如鼓,臉上頗有風度地露出笑容,淡淡道:“我聽說——她到處和別人說我禿頂了。”
裴子航終究還是嫩了點,急切道:“她沒有!”
“那就好。”林律師點點頭,一副看得很淡的樣子。
“嗯。”
“嗯。”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和水下憋得連翻白眼的鹿記者。
兩個人都覺得該在說點什麽,但又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還是裴子航先開了口,“那,那我就先上去了。”
林律師微微颔首,靜若處子。
“啊,對了,林律,我剛才下來找您是想說,海氏集團的人來了。”裴子航邊走邊說,始終沒有勇氣回過頭來面對林律師詭異的微笑和亮晶晶的腦殼。
“好的,我這就上去。”林律師款款一笑,像一個真正的體面人。他望着裴子航一路走遠,然後嗓門炸開,像晴空裏暴了雷,“你們兩個怎麽回事!!!!現在,立刻,馬上出來給我說清楚!!!”
4.
“我們就是人類和氧氣瓶的關系。”唐靈解釋了無數遍,林律師始終半信半疑。他抱着手臂,從眼鏡上方瞅着滿臉無辜的阿遙和唐靈,像抓住了初中生早戀的班主任,總想從他們的臉上再挖出點什麽線索。
“你們哪也別去,就在這等着我。海氏集團的人來了,我忙完再下來,你們今天必須得說清楚。小唐,尤其是你,你現在思想很有問題。”林律師念叨着,扶扶眼鏡,仔細地戴好濕透了的假發片,邁起小碎步跑向電梯。
“雖說是氧氣瓶,我可一口氧都沒有吸到啊……”經過飄飄醫生的護理,鹿記者終于緩過一口氣來,奄奄一息地吐槽着。
林律師的回歸比他們預想的要快一些。沒過十幾分鐘,游泳場的廣播再次響起:“唐靈,我正式地通知你,你可以‘複活’了。”
林律師低沉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唐靈目瞪口呆地望向攝像頭:“我還以為是哪裏來的天啓之音……林律怎麽跑到中控室去了。”
很快,廣播裏傳來噼裏啪啦的腳步聲,和七嘴八舌的勸阻聲。有個憤憤不平的聲音響起來:“你們怎麽都說她死了?她親口告訴我她在這家律所工作的呀。你們是不是騙我的?”
林律師的聲音唯唯諾諾,充滿了讨好:“海公子,我們怎麽會騙您呢?我們秉承最大的誠意和貴集團合作,為表誠意,我……現在就能讓唐靈複活。”
“你們還能讓人死而複生?”那個憤憤不平的聲音變得快樂起來,興致沖沖地問,“你們可不能騙我,我這輩子最恨別人騙我了。是唐靈告訴我的,她在泰多金律所工作……”
一個陌生的號碼出現在林律師的手機屏幕上,接起來是唐靈的聲音。
林律師的臉色從極其難看變得如沐春風,海公子一把搶過手機,大聲質問:“唐靈,你可別騙我。你說的來泰多金律所找你。”
“你聽錯了,我說的是泰多金律師事務所……樓下的……”唐靈一邊說,一邊讀着鹿記者的口型,“樓下的法師事務所。”
5.
當海公子帶着他的保镖、保姆以及律師浩浩蕩蕩地回到樓下時,那輛粉紅色的冰激淩車已經改頭換面。
小黑板上的菜單被更改成了一排小字:“律師解決不了的,法師來。”黑板後面是兩張殷勤的笑臉,唐靈和鹿記者一左一右,熱情迎客;飄飄醫生系上了粉紅色的圍裙,面對龐然大物一般的冰激淩機一臉茫然;阿遙則在車子的後面,抓了一把又一把的紙幣,塞給冰激淩車的老板。只有巴璞是個徹底的閑人,站在櫃臺前,大口大口舔着冰激淩。見到海公子來了,他認為自己應該說點什麽,笑眯眯地把冰激淩上調味用的瓜子仁摳了下來,高高舉起,“吃瓜子麽?”
海公子并沒有拿自己當外人,抓起巴璞手裏黏糊糊的瓜子仁,倒進嘴裏,然後大咧咧地說:“我是來讨債的,我的墨鏡、手機、租車費用,總共是——”他報出了一個天文數字,然後和巴璞像老熟人一樣坐在冰激淩車前面吃起了冰激淩。
顯然,林律師對這一切相當滿意。他從身體一側探出手,豎起拇指。
唐靈得意地挑挑眉,用唇語再次強調:“猴子法案。”
林律師哼着小調,朝着海公子的背影努努嘴,小聲說:“務必拿下。”
“冒昧地問一句,”唐靈打斷了海公子和巴璞的閑談,“除了讨債之外,您就不需要律師……或者法師咨詢服務嗎?”
“啊,需要的。”海公子恍然大悟,這才想起自己來的正事,他漫不經心地把一整個甜筒都摁進嘴裏,“我要起訴我媽,我要繼承遺産。”
“簡單,簡單,沒問題。”唐靈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殷殷地望着林律師。
“您是說,要起訴您的母親,海氏集團的負責人?”林律師小心翼翼地确認。除了他之外,跟着海公子一起來的保镖們也面面相觑。保姆仔細地給海公子擦了擦嘴角的奶油漬,小聲問:“您慢點吃,別噎着,喝水嗎?”
海公子點點頭,旁若無人地張大嘴巴,保姆捧上一只保溫杯,把吸管遞到他嘴裏。海公子全程都保持着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俨然一名大號兒童。
“您是說要起訴您自己的母親,來提前繼承遺産,對嗎?”林律師謹慎地重複了一遍。
海公子不理他,低着頭在手機上操作一番,然後說:“錢打給你了,去醫院查查耳朵。”
林律師一時沒明白過來,聽到手機裏叮咚一聲的入賬聲音,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他白皙的臉頰氣得脹紅起來,金邊眼鏡一抖一抖的。
一只渾厚的手搭在了林律師的肩膀上,不動聲色地施了施壓,是泰多金律所的負責人。他沉穩地掃視着冰激淩車裏的唐靈,再看看氣得發抖的林律師,微笑道:“這個案子,我們接了。”
* 作者最後修訂時間:.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