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泰多金律所的會議室中,氣氛凝重,加了一夜班的林律師雙眼通紅,他強打着精神給自己手下的精兵強将們鼓起:“大家再加把勁,海氏集團是人工智能行業的天花板,能拿下他們的并購業務,咱們部門的業績一定會翻三番。想想年底誘人的分紅啊,朋友們!”
不知誰托着額頭說了句:“我們的分紅那只是毛毛雨,拿下海氏集團的業務,林律您就可以成為律所的永久合夥人了吧。”
林律師尴尬地笑笑,他看看手表,是到了給太太打電話報備早餐的時間了。
這場會議已經連續進行了一夜,為了應對海氏集團的突然來訪。
昨天,接到通知的林律師受寵若驚。要知道,自從“波塞冬”海難事故發生後,泰多金律所風評受損,許多合作企業都委婉地表示合同到期後不再續約。林律師帶領的公司業務部門,業績直線下降,他高級合夥人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海難發生後,律所的負責人曾暗示過林律師,盡量把傷亡人數報得少一些,“只要不多于五人,我們就不用承擔向媒體公開情況的義務。我覺得這種情況是非常合理的,海難嘛,總是會有人失蹤的。失蹤一個月、兩個月、半年都很正常,只要沒有達到法定的兩年,我們就可以先不宣告死亡。”
林律師唯唯諾諾地表示同意,但彙報傷亡人數時,他還是堅持把唐靈作為第五人加上了。
唯一不能接受這件事的,是裴子航。當時尚在住院的他,堅信唐靈依舊在某座島上等待救援。
“小裴,接受事實吧。只有把她報為傷亡人員,才能多争取一些撫恤金。小唐的家庭情況我是了解的,父母沒什麽學歷,也就這麽一個孩子。咱們都是親眼看着她被風卷走的,律所能補償的,我都會争取争取。”林律師裝作看不懂負責人鐵青的臉色,只能硬着頭皮為唐靈申請了巨額撫恤金,後來還按照“家屬”的要求,使用現金支付。
海氏集團的來訪是林律師職業生涯中的一線轉機,他深信,只要拿下這項合作,成為永久合夥人不日可期。不過,令他費解的是,海氏集團并沒有透露來訪的目的,對方的聯系人嘻嘻哈哈,口風很緊,什麽也不透露。據林律師揣測,這一般都是大業務、大單子的前兆。
見會議室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方玫站起身來,回到辦公區拿來一套手沖咖啡器具。這套器具是她在海外讀書時的室友所贈,全銅材質,由日本職人手工打造,光澤溫潤,手感沉甸甸的。
“耶加雪啡——安寧的濕地,我不是非常喜歡它的風味,但是喜歡它的名字。讓人心安。”方玫淡淡地介紹着,優雅地曲起手腕,讓水流一圈一圈地沖擊出咖啡粉末的香氣。
裴子航機械地點點頭,對于他來說,喝進嘴裏的是什麽都無所謂,只要能讓他繼續保持一刻也不停的工作狀态就好。只有面對眼前這密密麻麻的數據、條款時,他才能讓大腦短暫地安靜下來,不再重複回想唐靈被風卷走的那一幕。
他很感謝林律師的安排,剛回律所兩天,皮膚上被陽光灼傷的印跡還未褪去,林律師就交給了他大量的工作,強迫他盡快恢複工作狀态。每當他試圖打探唐靈的下落,林律師就視若罔聞,推推眼鏡,反問一聲:“蛤?”
“怎麽還沒回來?不會讓我們在這裏處理工作,他自己躲去休息了吧?”半個小時過去了,會議室裏的人再次坐滿,而說好只休息五分鐘的林律師一直沒有現身,大家開始交頭接耳。
裴子航揉揉眉心,剛才一直留在會議室裏的他似乎聽到過電梯間那邊傳來很輕微的“救命”聲。
“是我的錯覺嗎?”他疑惑地望向方玫,發現方玫也在困惑地看着自己。
2.
縱橫司法界幾十年的林律師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也有被綁架的一天。
應太太的要求,他下樓去便利店買早餐,只是說不上為什麽,心裏有些不安。
自從裴子航回來後,這種不安的感覺常伴他左右,“可別把小唐給招來了……一定要揮智劍、斬情絲啊朋友們!小唐在律所已經是個死者了,要是她再來鬧一場,我就可以收拾鋪蓋走人了。”
不過他也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我要是小唐,就拿着那筆撫恤金遠走高飛了,何必回來給自己找不痛快呢?放心,不會的。”
臨近便利店時,他瞥見路邊好像坐了個五角星形狀的東西,正在那裏吃冰激淩。一夜沒睡的林律師向前走了幾步,才感到隐隐的不祥。
他倒退着撤回幾步,再伸頭朝那個方向看看——路邊有一輛粉紅色的小型冰激淩售賣車,旁邊的路牙子上坐了一名個子高高、皮膚黝黑的長發男子。這男子看不太出年齡,從身材看,像是成年人;但是眼神又如同高中籃球場邊坐着的男孩,亮晶晶的,也不知道在為什麽事而快樂。他見林律師望向自己,露出滿口的白牙,燦爛地回報了一個大笑,然後又舔了口冰激淩。
林律師哆嗦了一下,快步沖刺進便利店,他心想:“露着肩膀,還穿着短裙,可能是個變态。啧啧,現在年輕人就是壓力太大了……”
當他買完三明治準備回律所時,發現路邊的男孩不見了,只有冰激淩車還在那裏。男孩坐過的地方留下五只被啃得亂七八糟的甜筒脆皮。
“喲嚯,年輕人還真是能吃。”林律師想着,哼着小調,刷了門禁卡,走入電梯間。
進入電梯時,一只雪白的長腿從他背後伸了過來,似乎有一位優雅的女士想要搶先進入電梯。
出于本能,林律師回頭望向那位女士——一只巨大的魚頭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救命!!!!”林律師立刻以突破天際的分貝喊了出來。
然而,當保安趕到時,林律師已經不見了,電梯口只留下一攤水跡。
“是從地下泳池的方向過來的嗎?”保安望向地上濕漉漉的腳印,好像潛伏進來不少人。
3.
林律師是被嗆鼻的消毒水味道熏醒的,他一睜開眼,就看到五張形态各異的面孔出現在自己視線上方——人的、魚的、海星的。他們的腦袋圍成一個圓,用十只眼睛關切地望着林律師。
林律師胡亂在臉上拍着,慌張地尋找眼鏡,他以為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
“林律,眼鏡一直在您鼻梁上。”唐靈面無表情地說,“‘十二只猴子’法案,非常精彩。我希望您可以按照那樣的辯護思路來為他們申請身份認證。”
林律師坐了起來,手還在臉上到處摸索,這次不是為了找眼鏡,而是為了掩飾尴尬,“蛤?”
他試圖拖延時間,才發現自己身處這座寫字樓負一層的游泳場中。泳池還未到開放時間,兩個方向的大門都鎖着。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回聲,除此之外,任何聲音也透不出去。
“什麽猴子猩猩的,我聽不懂。”林律師只能裝傻。
唐靈也不再廢話,把紙幣一摞摞甩在林律師身旁,“聘請您的費用,不夠我可以再加。反正我現在有錢得很,托您的福,我在所裏可已經是個‘死者’了,我的撫恤金是尋常人的好幾倍。”
“不是我不幫你,小唐。這個情況不一樣嘛……”林律師适應了眼前這幾張奇特的面孔,終于可以不哆嗦地說話了,“那些旅居長崎的猴子,是已經社會化了的,過的日子是和我們人類差不多的,甚至可以說,他們只是披着猴皮的人,這樣在法庭上才有可以論證的空間。而你的這幾位朋友,幾乎不懂人世間的事情嘛。別的不說,就拿他們的婚配制度來說,千百年來完全異于人類社會。他們的生活,和人類的生活千差萬別,他們即使拿到身份認證,想适應人類社會的生活,也是難上加難。他們常年生活在海底,不是每一個人的心肺器官都能适應陸地上的環境的。對他們來說,以“國家一級、二級保護動物”的身份來生活,才是更安全的啊。這些你都了解過嗎,小唐?”
林律師的發問把唐靈問懵了,她想強辯幾句,卻發現林律師說的似乎有些道理。外貌最接近人類的阿遙,是個連“男、女”概念都沒有的家夥,唯一懂些人情世故的巴璞,也比陸地上七八歲的孩子強不到哪裏去。
林律師說起海底族的生活,如數家珍,甚至比在海底生活過一個月的唐靈還要了解。說到激動之處,他右手背拍打着左手心,“海底人和其他變種人不同,他們和人類社會從來都沒有建立過交流,也不懂人類的法規、倫理、邏輯,不能因為他們具備一些少許的人類基因,就把他們認定為人類。”
他的語速極快,大有法庭上論辯的架勢。然而怔怔的唐靈只問了一句話,就讓林律師啞口無言。
“林律,您什麽時候去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