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府門前真正是車水馬龍,前來為任老夫人賀壽的人絡繹不絕。任維槐仰躺在圈椅中,輕佻地抖着腿,享受着三姨太夠勁兒的按摩,邊想着自己的心思。要不是梁家那小子多事,今天自己可以更風光得意些。玉蓮實,倒真是玉模樣。那眼眉總像是在哪裏見過一樣,看着就說不上的舒坦、好看。等哪天得了空尋梁家些晦氣,臨水這種地方的小財主家能見過什麽風浪,肯定會忙不疊地把親事推掉。其實,管他什麽婚書不婚書的,搶回來就是了。任維槐想到這裏,恨不得抽自己個兒耳刮子。自己是誰啊,東城的警備隊隊長,現在的世道,有槍的是大爺,更何況背靠日本人這棵大樹,有婚書又怎麽樣?強搶民女又怎麽樣?國民政府裏那幾個鳥人敢把自己怎麽樣?任維槐拿手裏的折扇直砸自己的腦門,搶女人的滋味還真沒嘗過,想着就想起身往外走。
“七爺,您這是要去哪?”三姨太問:“這戲可要開始了。一院子的客人都等着呢。”
任維槐知道這女人素來有心機,娘是最喜歡讓她陪的,今天反倒領着木頭老二陪客,把她放自己身邊,想來是聽到什麽風聲了。“去看戲啊,今天是什麽日子,我能去哪?”
後臺,豔紅急得直搓手,看着身邊五大三粗的兒子,就忍不住拿手抽他幾下:“你呀,身子長得粗也就罷了,怎麽把心也長粗了?”黑塔樣的小夥子皮再厚實也被娘抽得呲牙咧嘴的。
“行了,豔紅。事都出了,你再打他也沒用。”莫詠雅匆匆走過,手裏拿着件有些陳舊的戲裝。
豔紅一眼瞥見,拉住詠雅的胳膊:“他要穿這件唱?”
莫詠雅苦笑一下:“改不了的跋扈脾氣,誰讓他這次占着理了,盡着他吧。這戲不唱了也快二十年了。”
豔紅回身欲待再打,兒子忍不住地向後退一步,莫詠雅看得發笑:“別打了,都準備着,這就要開場了。”
“欸,莫姨。”源生答應着跑了。
豔紅悄聲問:“那祖宗答應了?”
“這不非要穿這身戲裝嗎?”莫詠雅摸着領口的牡丹:“手藝是夠出挑的,這麽些年了,顏色雖是不鮮亮了,看着還像是活的。”
“都怪源生多嘴。”
“有什麽多嘴的,人家問,他就該說。咱們唱戲的不就是為了讓人家高興,主家愛聽什麽咱就唱什麽。行了,你也去忙活着吧。”
莫詠雅撩開布簾子,樂吟風早早上了妝,靠在梳妝臺上,臉正沖着自己,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這戲班子裏就是不上臺了也是唱着戲。隔着門簾子唱的是‘三娘教子’吧。”
莫詠雅把戲裝抛到他身上:“嘴上積點德你能少塊肉怎的?源生小孩子不知世事深淺,人家問他就順着說,你個當長輩的就不能擔待些?再說了,還不是你們家老太太的主意。”
“我們家?”樂吟風把戲裝換好了,莫詠雅看着他,有一霎仿佛是回到了二十年前。
“能唱嗎?”詠雅問:“這麽些年了。”
“我答應的事什麽時候做不到過。”
戲唱的熱火朝天,院子裏不時傳來叫好聲。莫詠雅聽着臺上的唱段,笑道:“青出于藍了。這孩子真不錯,老天賞得嗓子。”
樂吟風并不在意,和着唱腔手指輕叩:“氣弱了。”
戲臺子底下,餘氏聽得心不在焉,任維槐探過身子問:“娘,是不是不愛聽?不愛聽就讓他們換。”
“你就清清靜靜地聽你吧。”餘氏嗔道:“這孩子唱得不錯。”
戲唱過一半,管賬的進院子拿簿子請任維槐過目,任維槐随手一翻扔回去,問:“該來的都來了嗎?”
賬房先生急忙躬身接住:“都到了。”
“怎麽樣?有什麽稀罕玩意兒嗎?”
“大都是送現錢的。”賬房先生悄聲回道:“對了,李雲骢送來一只金鼠,純金的。”
“他倒是會來事兒的。告訴他下個月我過生日,本大爺可是屬羊的。”任維槐笑得很暢快。
任維槐瞥見牆角處的八仙桌旁坐着的人,微皺眉頭問:“牆根下那人什麽來路?”
賬房直起身子:“不認識。”
“不認識?那怎麽進來的?”任維槐壓低嗓門問,臉色很是難看。
“今天來的人多,人手就不太夠。可能是哪家送禮的幫工,擡擡扛扛的,當時就沒在意。想是沒見過這種熱鬧,偷偷留下來的。我這就去趕他出去。”賬房說。
“算了,吵嚷起來不好看,惹得老太太心煩了不值當的。”任維槐不耐煩地揮揮手,轉頭對三姨太說:“你去看着把東西收拾好。”
三姨太臉上的神色不變,跟同坐的幾個婦人點頭示意。
琴聲一起,餘氏把手中的茶杯擱到桌上,擡眼看向戲臺子,心裏也不禁地喝聲彩。自己年輕時也是走過些地方,就是嫁了人也是斷不了看戲聽曲的,他确實生就的唱戲的人材。身形轉移,微挪步,長袖慢舒展,那眉梢眼底裏的情意像是真的。
同臺的莫詠雅在心底裏感嘆,二十年沒聽他唱這出戲了,一詠一嘆裏全不見生澀,像是這唱詞、曲調日日在心裏過着。
任維槐素來對聽戲就不上心。幼時,家裏上下的拿着母親唱戲的出身作伐子,自是不願在家裏唱戲時去聽幾個老女人的冷嘲熱諷。後來情勢不同了,也沒了看戲的想頭。本是與往時一般,半靠在圈椅靠背上閉目養神,聽四周的女人們叽叽喳喳地說三道四,神思開始恍惚。忽然之間,四下裏的喳喳聲都停了下來,只剩下一人的聲音。任維槐眯着眼看向戲臺子,微帶一絲黯啞的嗓音并不清越,但聽在耳中心裏說不出的舒坦。一眼瞥見坐在身旁的女人們個個像是癡了似的,不禁覺得好笑。這戲聲比女人的吵鬧聲要好聽得多,遂又閉上眼睡了過去。
牆根處,一人悄悄站了起來。衆人皆在戲中,并未覺察,只有臺上人看得清楚。那人飛快的從後腰處掏出一件黑乎乎的物事,事出突然,衆人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樂吟風眼見的那人舉動,心知不妙。從戲臺上一躍而下,幸得臺子搭得并不高。堪堪在一聲槍響時搶到,只見一襲白色衣襟上慢慢氤出大團血色。樂吟風低頭看向自己胸前,并無疼痛之感,只覺得累了、困了,嘴角緩緩現出一個略帶邪氣的笑。
四處裏是女人的叫聲和孩子的哭聲,任維槐大聲吆喝着:“都他媽的別亂動,聽好了,誰要再亂喊亂動,給我一槍斃了。”
莫詠雅止不住身子的輕顫,她慌亂地想要用手堵住樂吟風胸前空洞。餘氏怔怔地看着,喃喃說:“你為什麽要回來,走了就走了,遠遠地走就是了,還回來做什麽?不回來,我心裏還有個念頭,你就非得讓我明明白白地斷了想頭才甘心。”
一直站在母親身邊的任維槐,目光驀地亮起,從記事起母親就在耳邊說得熟稔的那個人就是他了。
人聲漸漸隐去,溫熱的風吹起樂吟風有些泛黃的衣襟,他臉上的笑令人讨厭:“記着,你欠我一條命,任維槐。不管你作惡到什麽地步,都不能招惹玉蓮實。”
“是你自己不要命,我不欠你。”任維槐涼涼地說。
“娘。”只這一聲娘,餘氏再忍不住,緩緩跪坐在兒子身旁,伸出手細細地摩挲着經了風霜的面目,離家時珠圓玉潤的稚兒,三十多年裏,時時入夢。再次歸來,自己心裏是歡欣的,以為一切尚不算晚,母子倆總還是有彼此釋懷的機會。卻原來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老天不過是為了再往做娘的心坎上剜一刀罷了。“權當從未生過吧。”
“豔春。今生緣已盡,來生莫續緣。”樂吟風輕念:“素素。”莫詠雅垂淚不語。戲班裏的人圍攏來。豔紅悄聲說:“人是眼看着不行了,換身幹淨衣裳,好上路。”
樂吟風嘴角含着笑:“這身甚好,素素一眼就能認出來。別吵,讓我安安靜靜地睡。”
忽的,只見他身子一陣痙攣,嘴角的一朵笑慢慢凋零。別人猶可,莫詠雅先就掌不住,眼中的珠淚密密地滴落下來。
抓捕刺客的兵士一無所獲,任維槐尚未從震驚中緩過心神,無意識地擺擺手。手下的人如蒙大赦般的松了口氣,各自提着氣悄悄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靈堂就搭在了任家院子裏,餘氏俯□子撫平兒子身上的衣褶,手指輕輕拂過眉尖、額角、鼻梁、唇角,像是兒子僅僅是睡着了一般。任維槐的目光随着母親的手指移動,這個人是母親心裏無法抹平的疤痕,自己從來就沒有關于他的任何記憶,可是他在與自己相認的同時,用他的命換了自己的。任維槐品不出此時心裏的滋味。
莫詠雅是茫然無助的,從見他的第一眼,就把一顆心放到了他的腳底下,眼看着他宿東家眠西家,一路的風流孽債,從來就沒有死心過。唯有在他把素素帶回戲班子時,自己惶惑了,他待素素與以往的女人是不同的。雖然他從未承認過,但對他用心致斯,微小的差別也是能夠體會得到的。當日放素素回家,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二十多年的朝夕相處,戲臺上扮演着各色的才子佳人,借着戲詞與他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日日祈望能把這樣的日子過下去,而今他就這麽靜靜地走了,胸前的血跡暗暗的,遠望去就像是朵碩大的牡丹花。最終,他還是要做她的“柳夢梅”嗎?
豔紅是與莫詠雅自小長大的姊妹,對她的心思自是心知肚明,眼見着她一夜之間黯淡了容顏,額際、唇角生出細密的碎紋。女人到了這種年紀全憑一股心氣,莫詠雅的這口氣是徹底地洩了。
源生與秀生擡起棺蓋小心地阖上。
莫詠雅向餘氏行大禮:“多謝府上照拂,咱們這裏告辭了。”
“你要把維楓帶走?”餘氏問,手緊緊抓住棺木一角。
“是,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詠雅別轉頭。
“他是我的兒子,我等了三十年多年,我不放他走。”于是轉頭看向任維槐:“維槐,你幫娘把他留下。”
“他不肯換的這身衣衫是素素,蓮實娘做的,您看這牡丹繡得像是活的一般。素素的命是他斷送,他若有靈必是希望能回到素素身邊的。”
任維槐的目光裏帶些迷惑,莫詠雅苦笑:“蓮實是他的女兒,所以您不能娶她。”
任維槐恍然,自己為什麽總覺得那小女子像是哪裏見過的,幼時家中尚有母親年輕時,父親帶她在照相館中拍的照片,小小的自己曾經拿着那些照片反複展玩,自然印象深刻。不禁倏然一驚,背上滲出汗來。
任維槐把母親的手從棺木上輕輕拿下來:“娘,讓哥走吧。您留下他,不外乎是想葬進任家祖墳裏,又少不得與那起人吵嚷。任家沒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要不當初不會走,走了也不會三十年一點音信沒有。算了,遂了哥的心意,放他走吧。”
“讓他走?”餘氏呆呆的。
任維槐撫着母親的肩背,點點頭。
城外,秀生手裏捧着小小的瓷罐,源生背着大大的包袱。莫詠雅囑咐着:“路上小心,兵荒馬亂的,你們也沒自己出過門。記住寧可把身上的東西都丢了,也要先把命保住了。”
“知道了。”秀生答應着。
“清源城外亂葬崗子上……”
不待莫詠雅說完,源生大聲說:“姓宋,名兼素。莫姨,您都囑咐很多遍了。我跟秀生記下了。”
豔紅伸手拍向兒子的後腦勺:“沒規矩,大人說話,你聽着就是了,哪有你說話的地兒。”
“記下就好,早去早回。別生事端,我們在東城等你們。”莫詠雅淡淡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