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梁秉信帶着嘉禾離開後,學堂裏的事就由君默一力操持。每日早早到學堂,看着一個個小鳥一樣的孩子,從燦亮的日光裏蹦跳着走進校門,又雀躍着跑進炊煙袅袅的暮色中。君默覺得心裏是安然喜悅的。遠離繁華的偏遠小城也遠離着戰火硝煙,閉塞的時空裏,臨水之外的消息總是過去許久之後才能傳進來,君默看着過期的報紙,對這場燒遍國土的戰火有着鈍鈍的隔膜,唯一能刺痛自己神經的,是謝宜言不間斷的來信。
站在學堂大門口,送走最後一個做值日的孩子,君默朝老駝點點頭,沿着青石板的小路信步而行。心裏想着剛剛收到的宜言的信,信中說,最近要到臨水一趟,有事相商。其實,事是不用再提了。要不要随他去,自己還是猶豫不決。
老駝站在門房裏,看着漸行漸遠的君默,嘴角往兩邊扯一扯,現出一個不怎麽好看的笑,無聲地對自己說着話:“這哥倆都喜歡走遠路回家。”
同壽送客人出門,瞥見還在長街口的君默,笑嘻嘻地進了店裏。周掌櫃問:“門口撿元寶了,這麽高興。”
同壽說:“咱現在是天天撿元寶,誰還為這事高興。”這話說的周掌櫃也是頻頻點頭。蓮實聽過梁秉信分家的事,回店裏就把店做了價,與店裏的掌櫃、夥計分了成,現在店中的每個人都是店老板。
“那你是樂得甚麽?”周掌櫃地問。
“梁家少爺快到了。”同壽說:“原本是嘉禾少爺,嘉禾少爺出門去了,又換上了君默少爺。”
君默在玉家鋪子門外站定,先是擡頭看看匾額,然後朝櫃裏的周掌櫃打個招呼:“周叔,忙着。”
周掌櫃笑眯眯地回道:“不忙,蓮實在樓上。”
“今天生意好?”君默問。
“好,一夥子小媳婦扯了布都跟着上去了。蓮實又有些新樣子,忙着裁衣裳。”周叔滿足地嘆口氣,自從在店裏占了份子,家中的日子比舊日舒暢多了:“您要是等不及,我叫同壽上去催催。”
君默擺擺手:“沒什麽要緊事,就是想請蓮實到家裏坐坐,陪我娘說說話,她一個人悶得慌。”
正說着,就聽木制的樓梯上“咚咚咚”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着女子脆生生的笑:“蓮實,勞煩你了。”
“是啊,是啊。總是麻煩你,都不好意思了。”
“哪有,都是要好的四鄰,應該的。”是蓮實是聲音,雖不高聲,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聲中還是讓人一下子就能聽出來。
“各位姊妹別生氣。蓮實,我那件你先給我做了,我等着去看堂會的。”
“警備隊的堂會你也敢去?”另一個女人問道。
“有什麽不敢的,那是他老娘的壽宴,難不成還對客人無禮了。”君默聽到警備隊幾個字,臉色黯下來。老駝所說的消息是可靠的,父親和嘉禾離開之後的第二天,一隊日本兵就站到了梁家的院子裏,聽說梁秉信不在家中,領頭的那人臉色很是不好,撂下一句:“回來了到警備隊應個卯。”算來父親和嘉禾已經離家半月有餘,不知還要躲到什麽時候。君默忽然一陣煩躁。
從樓梯上擁擠着下來的一群女子,見到店堂裏站着的君默,雖然大多都是結了婚的媳婦子,還是羞地低了頭,與蓮實告了別,女人們簇擁着匆匆走出鋪子,直到走得遠些了,有大膽些的回頭瞅一眼君默,低語幾句,女人們發出歡快的笑聲。
蓮實低頭卷着手中的軟尺,卷起來又松開去,反反複複,像是總不稱心一樣。店堂裏一時清靜下來,周叔對完了賬本,擡頭見蓮實站在樓梯口:“蓮實,忙完了?”
“嗯。”蓮實把未卷好的軟尺放到櫃上。
“君默少爺,等了多時了。”周叔說。
“嗯。”
“剛到,也沒多大功夫。”君默轉身看着街上的行人:“娘讓我來請你到家裏坐坐。”
半天聽不到回音,君默正準備回身看看,聽到蓮實的聲音在身側:“我收拾好了,走吧。”說完,蓮實先走出店堂,君默微一愣怔,遂即跟了上去。
周叔正在發愣,同壽湊到耳邊:“您說哪位才是正主?”周叔冷不丁吓了一跳,:“你這孩子,吓死人。”
“您說到底是嘉禾少爺還是君默少爺?”
“小毛孩子,管事倒不少。來人了,去,招呼着。”周叔斜他一眼。
君默與蓮實隔着半臂的距離,街上時時有調皮的孩童從兩人之間穿過,蓮實會微微側轉身子。行到長街路口,一輛插着日本旗的軍用摩托從街角全速地沖了過來,君默一把拉住低頭向前的蓮實,事過緊急,蓮實也不防備,徑直退到君默懷中。摩托卻在兩人身前停了下來,等蓮實站穩了,君默方擡眼看向眼前的人。任維槐打量着眼前清瘦的年輕人:“你是梁君默。”并不是發問,而是确認。
君默颔首:“是。”目光直視着面前之人的眼睛,溫和中自然有股子英氣。
任維槐自投靠日本人以來,就沒有人敢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連家裏那些從不拿母子倆當人看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也是不敢這麽看着自己的。任維槐覺得自己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子氣勢,在這個清瘦的年輕人眼裏是那麽的無足輕重。
君默見來人沒有了下文,半側身虛攬着蓮實道聲:“借過。”
任維槐緩過神來,反把兩人攔下了:“你父親還沒回家嗎?”
“事情有些反複,近期是回不來的。”君默說。
任維槐牽着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笑:“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還是回來的好。這維持會長之職,有人眼紅耳熱地看着呢。不過是賣你們梁家一個面子,別人讓人說是給臉……”
蓮實擡眼看向君默,見他臉色依舊,心裏先就舒了口氣,這些人在臨水城是橫行慣了的。君默覺察蓮實的目光,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見兩人眉來眼去全不把自己放眼裏,任維槐心中陡然升起一陣惱意,就像是幼時只能看着那些異母兄弟親親熱熱時的感受。他冷冷地看向梁君默身後側的女子,待目光落在女子半垂的臉頰時,有些微的怔忪,這女子的長相像是在哪裏見似的。
“若是沒有其他事情,在下能否繼續行路?”梁君默不喜他看着蓮實的目光,聲氣略擡得高些,不等任維槐說話,颔首示意蓮實,兩人從任維槐的身邊繞行而過。
見兩人走出一段距離,身邊的随從悄聲喊:“隊長?”
任維槐回過神來,轉身坐回車裏:“這女人是哪家的?”
“女人?”随從一愣,随即了然:“玉家鋪子的。”
“女夥計?”任維槐問。
“玉家老板的閨女,前陣子她爹死了,鋪子就由她管着了。”随從是臨水當地的,對臨水的大事小情是知底裏的。
任維槐笑道:“看不出,還有些能耐。”
“嘁,就她。全賴鋪子裏的掌櫃和夥計,她能懂做買賣?!”
“許了人家?”
“傳着說是要許給梁家老四陸嘉禾的,不知道準不準。”
“陸嘉禾是梁家老四?”任維槐心下納罕。
“是。這其中的因由臨水人是都知道的……”摩托在狹窄的長街上全速行駛着,全不管濺起的積水、撞翻的攤子。
任維槐揮着馬鞭進了家門,把鞭子和大檐帽扔給聞聲出來的三姨太手中,松開了頸間的扣子,問:“娘呢?”
三姨太天生的嬌聲軟語:“在屋裏歇着呢,今天戲班子到了,來了倆人給老太太送戲單子。瞅着老太太許是累着了,臉色恹恹的沒精神,中午飯也吃得少。”
“噢?!”任維槐本是半躺在圈椅中的,正伸着腿讓三姨太給自己脫靴子,一聽這話急忙坐正了:“別脫了,先去看看我娘。”
三姨太不妨他的快,險些坐地上,一邊伺候着的丫頭急忙扶她站起身:“看您急的,有我在,還能讓娘不舒坦了。”
任維槐笑得心虛:“我就知道。”伸手扶住三姨太的臂膀:“剛剛沒吓着吧?”任維槐一妻二妾,偏是這三姨太最是得寵。只為她摸準了任維槐的心脈,只要是能待自家親娘好,其他一切都好說。正房太太仗着自己出身望族,看不起曾是戲子的婆婆,整日的圍着大房老太太轉,若不為她生了兩個兒子,早不知休了幾回了。二姨太倒是個心眼好的,就是個會說話的啞巴,也不讨喜,遂讓這三姨太拔了尖兒。
其時,二姨太正在老太太房裏伺候着,見老太太半天的發呆不說話,心裏幹着急,又沒有三姨太的玲珑心,只能幹陪着。
老太太心裏正是翻江倒海得不肅靜,想着下午送戲單子的那人,心就止不住得亂。自家雖是滿臉的褶子了,可年輕時上裝是日日對着鏡子看的,那上挑的眼角眉梢,端正的鼻梁,似笑非笑的薄唇,哪一樣不是自己的影子。看他年紀,與當年走失的逆子竟是相符的。難道真是他?他真是走了自己的老路?老太太想得入神,一時沒覺察到有人進屋,陪坐着的二姨太急忙起身,待要出聲,任維槐豎起一根手指,朝她揮揮手,二姨太識趣地退了出去。
“娘,想我哥呢?”任維槐趴在桌上,全沒了在外的嚣張跋扈。
餘氏并不看他,喃喃地說:“想這狼心狗肺的。”
任維槐笑道:“想就想呗,又不是對着外人,用得着遮遮掩掩的。”
餘氏看着兒子的眼神裏帶着驕傲:“娘有你一個就知足了,你給娘争臉,娘沒白生你。不象那個不長進的。”
“娘,問您件事兒?”任維槐想起日間的女子。
“問吧。”
“您去過長街的玉家鋪子買衣料來着?”
“去過,剛來的時候去的。”餘氏想了想,點頭稱是。
“見過那家的閨女?”
“你就消停着吧,家裏這仨還不夠啊,要端莊有端莊的,有溫順的也有爽利的,還不知足?”餘氏無奈地看着兒子把老子的衣缽承繼得十足十。
“總覺得那家姑娘像是見過似的,您說這是不是前世的緣分?”任維槐嬉皮笑臉的。
“你當自己是賈家公子——寶玉呢?沒個正形,你兒子都快娶媳婦兒了,那閨女還不到十八,當老大媳婦都不嫌大的,你就別作了。”餘氏伸出手指戳戳兒子的前額。
雖說是娘不願自己再娶個小,任維槐還是不死心,人人都說是不能做的事,自己偏就覺得有趣。換了身家常的衣衫,臨出門時在三姨太的鏡子前,前後左右地照過了才出門。漫步走到長街,尋着店鋪上的匾額,在長街中央稍偏的位置上,先就看見了自己想了一夜的小女人。
指揮着身後的随從們,把手裏的東西一一擺在櫃上,任維槐得意地看着女子:“玉小姐,任某今日是來下聘禮的,聘你做我家的四姨太,我娘壽辰那天來娶,湊個雙喜臨門。”正是中午上人的時候,這青天白日強聘的熱鬧,自然是有人看的。周掌櫃見蓮實的臉色不好,急忙說道:“這位大爺,咱們小姐是許了人家的,只因為老板熱孝裏才沒嫁娶。承蒙您錯愛了。”
同壽見事不好,早就跟周掌櫃打個眼色,出去找人了。周掌櫃陪着笑:“這街坊四鄰都是知道的,咱們小姐已經許了梁家少爺。”
圍觀的人群裏,有人小聲咕哝:“是呀。”“兩家早就說好了的。”“要不是老板出事兒,咱們早喝上喜酒了。”
任維槐充耳不聞,大馬金刀地坐在店堂裏:“拿婚書來。”
周掌櫃的汗都下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到一把沉靜的嗓音:“婚書在家裏放着,同壽麻煩你同宜言一道取來。”
周叔的心算是落下來一半,蓮實轉身上樓去了。
“哦,看來是真有其事了。”任維槐的興致更高了。
君默臉色平靜:“臨水城老少皆知的事,怎能是空穴來風。”
“那倒要親眼見見才好。”
“悉聽尊便。”
衆人雖說是耳聞過玉梁兩家有聯姻的風聲,卻不知道已經寫下婚書,也都等着一睹為快。
正當衆人翹首以待時,同壽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手裏拿着兩張大紅紙。人群自動給他讓出條道來。不待他說句話,任維槐的随從就搶先把紅紙拿到手中。
任維槐瞥一眼紙上的字,淡淡地說:“傳言終究是傳言,做不得真。”起身出門,身後的随從們拿起櫃上的東西,尾随着去了。
有眼尖手長的,窺見紅紙上并排寫着的是:梁君默、玉蓮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