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君默的要求,家中并未給他另收拾屋子,依舊是與嘉禾一處。體諒君默一路風塵,衆人早早散去,君默與嘉禾也回房中休息。
屋子裏沒有亮燈,兩人在黑暗中沉默着。君默透過窗紗看向夜空,一牙新月像是害羞的少女,只有微微的亮光。倒是漫天的星光璀璨,密密地擠滿夜空。院子裏有蟲的鳴叫,四下裏靜的出奇,耳中反倒覺得嗡嗡作響。
聽到嘉禾起身,君默輕聲說:“別點燈。剛剛才有了回家的感覺。”嘉禾重又坐下,只這一句之後又是長久的沉默。
“真怕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再也不想離開了。”君默嘆道。
“要去哪裏?”嘉禾問。
“不知道,總覺得像是住不長。”君默說:“在家住些日子,就要找事做了。讀了這麽些年的書,不能在家吃閑飯吧。”
嘉禾問:“想到哪裏找事做?”
“首選學校,做研究。我不善與人打交道。”
“醫科大學,離臨水就遠了。”嘉禾說。
“做醫生?”君默問。
“臨水倒是還沒有家像樣的醫院。”嘉禾想起日間蓮實的話。
“這主意不錯,可以先開家西醫診所。自己做醫生,閑暇時可以做自己的事。”君默笑着說。
嘉禾說:“你若是真留在臨水,爹娘會很高興。”
“有人向我提供了一份工作。”君默有些遲疑:“我很矛盾。”
黑暗中,嘉禾的身形一震,要來的終歸還是來了,已經有人先走一步。
“是政府的一家研究機構,專門研究傳染病毒的。”君默說:“只是研究的結果是用于軍事目的。”
“日本兵已經進了臨水。”嘉禾說:“東北是早已淪陷,中原也朝不保夕。我也打算棄筆從戎了。”
“嘉禾。”
“聽說日本人在東北有實驗室,在人體上做實驗研究病毒武器。君默,你是讀這個的,你知道後果的嚴重。”
“你是希望我去了。”君默說。
“我不希望,我希望咱們就在臨水,哪兒也不去。象老祖宗們一樣在這裏生息繁衍,最後化為臨水的水土。”嘉禾的聲音裏有難掩的心酸:“只是,這樣的日子已經成了泡影。想要随遇而安也是不可能了。”
嘉禾耳邊尚有蓮實的言語,那麽卑微的祈望竟然都難以成真,心中的恨意忽然重了起來。
“欲求為田舍翁,而不可得了。”君默說:“或許中國軍隊能很快的把這些入侵者趕出去。”
“或許。”嘉禾打起精神:“不說了,你也累了。咱們睡覺,有話明天再說。明天一覺醒來,小日本滾回自己家了也不一定。”
躺在被窩裏,君默問:“吃飯時,爹提到的那家人姓什麽?”
“玉。玉石的玉。”
“很少見的姓,旗人嗎?”
“不是。”
嘉禾預備着君默還要問,等了半晌,傳來君默平穩的呼吸聲,這家夥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心無雜念,說睡就睡了。自己卻是怎麽也睡不着了。
嘉禾清早就起身出門了,君默醒來時只見到桌上留的字條。
翻找着行李中的衣服,君默想找件中式的長衫,想了想打開了與嘉禾共用的衣櫃,随手拿出一件穿在身上。
吃過早飯,君默沿着珠珰河漫步。河水清亮,潺潺的流水,伴着河畔柳樹上的鳥鳴聲,輕緩地流淌着,流過河床上的青石,流過搖曳的水草,間或會有幾朵野花從面前飄過。從深山裏流出的一脈溪流千回百轉,帶來一種蔓延千年的幽靜。
有風吹過,君默閉上眼,手指微微打開些,感受風的吹拂。
一路走來,遠遠見河流被一座不大的庭院遮擋住了。從小院中流出的河水裏有些飽滿的蓮瓣。
蓮實推開院門,把手中的竹籃放在院門旁的條石上,轉身将院門拴好。
見河邊有人,蓮實覺得奇怪。這樣的早上,臨水人是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的。走得近了,蓮實笑起來:“嘉禾哥,你怎麽這時候在這裏?學堂今天不上課?”
君默聽到一把嬌俏的聲音,很快地睜開雙眼。
“嘉禾哥?”蓮實奇怪嘉禾的反應:“你,怎麽了?”
君默轉過身:“嘉禾哥?”
蓮實看着君默的臉,不是嘉禾,雖然無論是從正面還是後面看都跟嘉禾是那麽得相像。蓮實向後退一步,飛快地打量着四周,君默好笑地看着她一身的防備。
“我,認錯人了。”蓮實悄悄後退:“您繼續。”
君默心中突然而起的戲谑,他向前邁一步:“繼續什麽?”
蓮實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繼續看、看水。”蓮實手中的食盒舉到胸前,再次張望着四周,這種時候,大家都在忙正經事,沒有什麽人到河邊來的,都怪自己大意了,學堂沒有放假,嘉禾怎麽可能在這種時候到河邊閑逛。嘉禾,蓮實的心裏忽然有種松動,這人身上的衣衫像是嘉禾的,那麽,他是?蓮實目光轉向這人的衣袖處,是了,自己縫補的針腳宛然。蓮實把舉在胸前的食盒放了下來,心中忽然而起一股怒氣,這人好沒來由地唬人。君默剛剛還見她一臉的害怕,轉眼間便布滿了怒氣,心下詫異。就見眼前小小的身形猛地轉身朝着河邊的石板路走去。
接下來自己的舉動更是讓自己吃驚,君默伸出手,長長的胳膊幫了大忙,抓住了女子身側食盒的提手:“不害怕了嗎?”
蓮實氣鼓鼓地用力把食盒拉向自己:“從國外留洋回來的人都這麽沒有規矩嗎?”
君默聞言手上一松,蓮實正是用着十分的力氣,君默一松勁,她整個人向前撲去。君默長臂一伸,将她身子接住,蓮實驚魂甫定,怔怔地不言語。見吓着了眼前的女子,君默心中抱歉:“沒事吧?”
蓮實看着從食盒裏滴落下來的湯汁,心下懊惱,好好地出門,又招惹他幹什麽。擡頭看看天色,回家重做已經來不及。蓮實蹲□子,打開食盒的蓋子,一罐熬得香濃的雞湯已經撒去一半,幾盤炒菜也撒出來不少,新蒸的饅頭被雞湯泡得軟塌塌。
君默在蓮實身邊蹲□,看着食盒內的淩亂:“見諒。”
蓮實不搭理他,将食盒整理好後,準備起身離開。君默一心注視着蓮實手中的食盒,不提防她突然起身,動作稍慢了一些,蓮實的小腦袋就硬生生地撞到了他的下颌上。
君默覺得口中微有些腥甜,手直覺地撫到唇上,觸手之處有些刺痛。蓮實在離他遠些的地方站定,見他嘴角帶些血跡,微微皺起眉頭:“嘴角破了。”
君默笑着問:“我知道,沒什麽事的,破了層皮而已。”
“沒事了,那我走了。”蓮實讓食盒離自己的身體稍遠些,免得偶有滴落的雞湯濺到自己身上。
君默走到她身旁:“給我吧,這樣提着累。我來拿,也算将功贖罪了。”說着,提起食盒先走起來:“往哪裏走?”
“長街。”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從玉家小院到鋪子,走的路不算近。
同壽站在門外張望過幾次了,街道的盡頭總不見蓮實的影子:“周叔,蓮實姐不會是出事了吧,這時候還不來。”
“臭嘴,青天白日的能有什麽事。”周叔啐他一口,自顧自忙着。
“要是以前當然沒事了。”同壽嘟着嘴:“城裏來的這些日本兵,光天化日的就敢調戲良家婦女。”
周叔瞪他一眼:“仔細你的嘴,莫招惹是非。”
同壽把頭低下,嘴裏猶自無聲地嘟囔着。
“蓮實,怎麽來的這樣晚,路上還好吧?”周叔看見蓮實進店裏,急忙迎出來,雖然嘴上不說,周叔也是擔着心的。
“沒事,就是沒提好,把食盒弄撒了。”蓮實把東西放到桌上,抱歉地說:“熬了一早上的雞湯只剩一半了。”
周叔笑哈哈地說:“還剩一半就不錯了。同壽,都來吧,多早晚就喊餓了。”
同壽拿起雞湯泡過的饅頭咬一口,點頭晃腦地說:“雞湯泡過的饅頭真好吃。”蓮實被他逗得笑起來。
周叔放下手裏的筷子,正色說道:“蓮實,以後路上要小心了,臨水城現在不太平。我跟老板商量商量,以後你就別送飯了,我們湊合吃點就行。”
“大白天的,沒事。幫不上你們什麽忙,也就是讓大家吃得可口些。”蓮實見有客人進門,拍拍同壽的肩膀:“我來。”
同壽幫着蓮實把杯盤收拾到食盒裏。
吃過午飯,店裏的客人多了起來,蓮實留在店裏幫忙。
終于店裏清閑下來,周叔問蓮實:“老板快回來了吧?走了可有個多月了。”
“算算日子也快了。”蓮實看中一塊布料,找尺子量好了自己扯下來:“周叔,我想做件衣裳,您記賬上。”
“記着了。”周叔看一眼布料。
同壽送客人出門轉回來,好奇地問:“蓮實姐,老板每年這時候都出去個多月的,幹什麽去啊?”
蓮實搖搖頭:“爹沒說過,我也沒問過,總歸是有事吧。”蓮實把衣料疊好。
周掌櫃的,從眼鏡的上緣瞄一眼同壽:“你這孩子,長歲數不長心眼兒,是事兒不是事兒地問。”
同壽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又忘了。”
蓮實抿着嘴笑。
像是在門外看到了什麽,周叔笑着說:“這下放心了,蓮實回家去吧。早早把門關好了,李嬸子晚上跟你做伴兒吧。”
“嗯,吃了飯就來。”蓮實收拾着東西:“周叔,我回去了。”
“梁家少爺等了好一會兒了。”周叔樂呵呵的。
蓮實看着對面的男子,這一次她很肯定,這不是嘉禾。
君默看到蓮實從店裏出來,越過街道在蓮實面前站定了:“我以為你走了。”
蓮實看着他不說話,君默伸手接過蓮實手中的食盒:“走吧。”轉身走在前面,蓮實遲疑一下跟了上去。
走出繁忙的街道,君默問:“你知道我是誰?”
蓮實在他身後點點頭,君默看着蓮實點頭的影子:“怎麽知道的,你認識嘉禾。”
“你穿的是嘉禾哥的長衫。”蓮實開了口。
君默看了看身上的衣衫,很普通的衣料和樣式:“有什麽記號我沒看到。”
“右邊袖子上有個補過的地方。”君默聞言擡起右手,果然,同色的絲線補綴的很是精巧,若是她不說,自己還真沒發現。
兩人再無話說。站在玉家門外,君默把手裏的東西交給蓮實:“今天對不住了。”
蓮實笑起來,這人在店外面等着,又陪自己從街上走回來就為說這句的:“沒什麽。多謝您幫我把東西提回來。”
“再會。”
蓮實看着君默的身影遠走越遠。是很像,只是比嘉禾哥高一些、瘦一些,嘉禾哥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短那麽一點點,恐怕兩人站一處時才能分辨出來吧。
站在門外想了一會兒,蓮實才推開家門。
嘉禾檢查完教室的門窗,跟看門的老駝打個招呼,出了門,習慣地向右轉,從這條路回家遠一些,可是能從玉家的布店門口經過,碰巧了能看到來店裏幫忙的蓮實。眼看到玉家鋪子了,嘉禾想起,爹讓自己問問玉老爹什麽時候回家來。
店裏的人不多,周掌櫃在櫃上對着今天的帳,嘉禾叫聲:“周叔。”
周掌櫃見是嘉禾,笑着站起身:“嘉禾少爺,把蓮實送回去了,您還有事兒?”
“送蓮實?”嘉禾摸不着頭腦。
周叔:“看我這張嘴,我什麽也沒看見,沒看見。哈哈哈。”
嘉禾陪着笑,問:“我爹讓我問一聲,玉老板什麽時候回來?”
“忘了問蓮實吧。”周叔說:“也快了,出去個多月了。”
嘉禾滿腹狐疑地與周叔告辭,忽然想起一事來,随後搖搖頭,不會這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