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鋸齒狀的牙齒近在眼前,唐靈第一次看清,原來鯊魚有如此多的牙齒——一排緊覆一排,像斜屋頂上密密麻麻的瓦片那樣,隐藏在鋒如鋼刃的前牙之後。那些仰卧的牙齒不動聲色,随時恭候着被撕扯進來的食物。待前牙狠狠鎖住食物之後,後面數以百計的臼狀齒就會把它毫不留情地碾碎。
“不要!你們現在是人了,不要用這麽野蠻的方式啊。你們可以……可以用金錢誘惑我啊!法律人……也是可以低頭的嘛!金錢不行,還有,還有美色!對不對?哪有一言不合就要吃人的,你這翻臉也太快了!”唐靈尖叫一聲,抱頭逃竄,在水中橫亘的鐘乳石間東躲西藏。
巨大的鯊魚并不想和她玩捉迷藏的游戲,直接撞碎了粗粝的石柱,緊跟在她身後。而巴璞卻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因為巴璞知道,人類那可笑的游泳速度,是絕不可能躲開六鰓鯊的襲擊的。
水下,浮起一只臃腫、渾圓的動物——儒良。
灰黃色的背部遍覆稀疏的絨毛,皮膚粗糙且多皺,而此刻,這厚牆似的背影屹立在唐靈身前。唐靈牢牢抱住儒良輪胎一樣粗圓的腰肢,膽戰心驚地問:“是……巴珊嗎?救命呀!”
儒良的體型不足六鰓鯊的十分之一,她擋在鯊魚面前,猶如螳臂當車,但她毫無畏懼,揚起短而小的鳍,“啪”地一聲,幹脆利落地打在鯊魚嘴側。
原本得意洋洋地張着血盆大口的鯊魚,竟不知道是該先閉上嘴巴好,還是先變回人形好。
巴珊沒給他留思考的時間,她甩動尾巴,變回了半人半魚的形态,瑩白膚色的小手伸出,使勁掰住鯊魚嘴中的一枚牙齒,不客氣地問:“哦?這就是我們未來的王?如果老國王還在,這個時候一定是帶着我們重建家園,而不是急着吃掉遠道而來的客人 !”
“就是,就是!”唐靈從巴珊的肩後歪出腦袋,臉色已吓得煞白,“我是你們請來的客人呀,‘買賣不成仁義在’,這個道理難道你們不懂嗎?”
鯊魚乖乖地張着嘴巴,任由巴珊像拔出一顆蘿蔔那樣狠狠握着他的牙齒。巴璞擠過來,小心翼翼地說:“要不,先松開手吧,這樣王子殿下是沒法講話的。”
巴珊松開了手,巴琅連連呼痛,抱怨她下手太重,“說過很多次了,不要抓我的牙齒,很痛的。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唐律師,如果真要吃掉她……”
“如果真要吃掉她,也是阿遙來吃。她是阿遙帶回來的食物,忘記老國王制定的海底法則了嗎?‘最先捕獲食物的人,才有資格吃第一口’。”巴珊一甩橙紅色的長發,一雙宜喜宜嗔的眼睛挑釁地瞧着巴琅。
“什麽食物不食物的,這麽說多生分啊。”唐靈抹抹頭上的冷汗,尴尬地打着哈哈,“這件事呢,确實幫不了你們。上弦月的日子也快到了,我回去後會幫你們介紹其他律所的。而且,就算沒有律師能幫得了你們,我認為這件事你們也有別的解決辦法。”
“什麽方法?”巴琅、巴珊齊齊地望向她,眼裏亮起希冀的光。他們二人站在一起,長發披肩,身姿俊美,健碩、修長的魚尾在水中靜靜搖擺。他們的背後是被海水摧毀的小鎮,繁忙的子民在水中重建家園。
如果不是五角形的巴璞非要擠在中間湊熱鬧的話,這一幕像童話故事裏王子和公主的插圖。
想起剛才巴琅化成鯊魚的樣子,唐靈依舊心有餘悸,她調整措辭,小心地提醒:“不論犯了什麽錯,你們只要保持動物的形态就好了呀。法律拿你們沒辦法的,總不能強迫你們變成人形吧。就憑你……巴琅王子剛才的鯊魚形态,誰能不把你當個保護動物呢?好多動物變種人都是這樣幹的,犯了法,就堅持不承認自己是人類,最多放到水族館裏待幾年,怕什麽?”
這番話受到了衆人的一致反對,尤其是巴璞,激動得唾沫橫飛,他铿锵有力地說:“我們一直都是和你們人類一樣的存在,我們有歷史、有文明、有自己的語言,和你們人類一樣會思考、有感情,現在好不容易等到法律承認了我們,我們再用動物的形态來逃避責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唐靈聳聳肩,把沒說出口的話咽回肚裏。
巴琅的到來,讓她不敢再口無遮攔,然而她一刻也沒有真正地把這些奇形怪狀的海底人看做是自己的同類——“人是人,動物是動物,如果混為一談,是要出亂子的”。這句話林律師在島上時就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過,見識了鯊魚的兇猛與冷血之後,這句話更是反複回蕩在她耳邊。她看着滔滔不絕的巴璞,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只顧在心裏慶幸自己果斷拒絕海底族的請求,回家的日子近在眼前。
2.
直到阿遙重新活蹦亂跳起來,那支派遣出去的救援隊也沒回來。
環形太陽經歷了幾輪明滅,巴璞說,上弦月就是這幾天了。他情真意切地為唐靈打包了一些海藻,“路上吃,吃不了就當個土特産帶回去,幫我向伯父伯母問聲好。”
唐靈哭笑不得地接過那只足有小臂長的海螺,那是巴璞準備的餐盒,最外面的一側擺着黃、綠、紅相間的海藻幹、海藻餅、海藻團,最裏面的尖角裏灌滿了海底結界産的酒。晃一晃就有酒香飄出,微紅的液體撞擊海螺內壁,像在裏面放置了一片小小的汪洋。
“這麽快就要走了?我可不送你回去,有本事就自己走掉。”阿遙抱着腦袋躺在街邊剛修好的長椅上,望着結界裏灰褐色的穹頂,那裏一刻也不停地向下滲着海水,“你的需氧量太大,送你一趟消耗太大,會讓我變弱的。”
“你們講不講道理?這叫管殺不管埋。”唐靈把他趕開,抱着海螺坐下來,拎出幾枚海藻幹吃着。剛來的時候,這些鹹澀的海藻讓她難以下咽,而一想到要走,卻覺得多了幾份酥脆的口感。
“沒事啊,我不送你,還有巴琅呢。他也可以帶人穿越深海。”阿遙若無其事地說。
唐靈趕緊擺擺手,“那可不用。雖然巴琅是比你英俊一些,不是,英俊許多,但是他服務态度不行,說翻臉就翻臉,萬一在海裏哪句話惹到他,我這命還要不要啦?”
“是啊,就像你說的,我們本來就是動物,當然說翻臉就翻臉。我要是你,就少說話,盡量不要惹‘動物’翻臉。”巴琅正率領衆人擡着一塊老船木板搭上房頂,聽到唐靈的話,冷冷地說。
“這梁子算是結下了。”唐靈暗中做了個鬼臉。
又是一陣冰冷的海水撲進結界,結界口再次打開,沖進來幾名蟹人。
“是飄飄醫生回來了嗎?”阿遙淌水迎了過去。
這幾名蟹人的背殼赤紅,不是少了一只蟹鉗、就是少了一條腿,他們相互攙扶着,橫走過來,“飄飄醫生被那群家夥扣住了。我們剪了好久,才悄悄地剪斷了網逃了回來!”
蟹人七嘴八舌地說,那裏并非是一艘沉船,而是僞造成沉船造型的潛水器。裏面有四五名人類,飄飄醫生的救援隊剛一接近,埋藏在珍珠沙裏的網就浮起來了。
“他們好像一直在找結界的位置,但是由于信號受到幹擾,始終無法定位到結界。于是,就扣下了飄飄醫生,說是要等海底族的王來談一談。”蟹人忐忑地說,“他們大概是弄錯了什麽,飄飄醫生并不會說話,我們也不敢說話,只能裝成帝王蟹。直到他們擡出了蒸鍋,我們才想到也許事情不妙了。”
3.
“是祿島核電的人嗎?”巴琅皺着眉頭,“上次他們組織過一場和談,是爺爺自己去的。去了之後,就發生了那件事……”
蟹人翻着眼睛,想了想,說:“也許是。他們把我們關在網裏,自己在船艙裏開些什麽會議,我聽到他們通過一個黑匣子和地面聯系,說是在勘測海底管道的線路。”
“你還能找到位置嗎?我去見見他們。”巴琅的神情漸漸嚴肅。
“你不能去。”在珊瑚林修複釀酒裝置的巴珊聞訊趕來,她極少用這樣軟糯的語氣說話,“赤鱿剛在這裏打了一場敗仗,誰知道會不會發起二次進攻?而且,老國王已經被他們帶走了,你不要再去了,結界現在很需要你。”
“我和這幾位帝王蟹朋友的看法一致。”唐靈蹚着水走過來,“這裏面也許有什麽誤會。作為他們的合作律師,我倒是可以和她們溝通一下。畢竟我們都是人類,有些事好商量的。”
“鄙人作為人類學家,也可以去盡一份薄力。”巴璞也匆匆趕來,他從不肯錯過和人類交流的機會。
巴琅擔憂地看着結界之外,那裏暗淡無光,幽深的海水之中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他說:“抱歉,我實在沒法完全相信人類,尤其是祿島核電的人。你們去了之後,不一定會發生什麽事情,他們既然能僞裝成沉船的樣子等候在那裏,那麽一定是有備而來。不如我直接變成鯊魚,去探探情況,發生什麽意外的話,也可以召喚附近的鯊群來幫忙。”
“哥哥,還有我呢。”阿遙燦爛地笑起來,“爺爺不在的時候,保護結界就是你和我共同的責任。”
“對呀,阿遙也是鯊魚。由阿遙帶隊去,我們也一樣安全的。”巴璞肯定地所。
聽到這話,阿遙臉上的笑容凝滞了一下,不置可否。
面對阿遙,巴琅像一名年輕的父親,手臂搭在他的肩膀,有千言萬語想要叮咛,卻也只化成了一句:“保護好自己,有什麽事情的話,就用音波發信號回來。”
巴璞是第一個離開結界的,他又蹦又跳,先是伏地做了幾個俯卧撐,又撐開雙臂做了幾個擴胸運動,嘴裏呼哧呼哧噴着氣,一副英勇就義的樣子:“照顧好我的論文,都刻在沉船甲板上了。”
他大叫一聲,跳入漆黑的海水之中,安靜片刻,再次浮了起來,幾只發光的鮟鱇魚在他周圍徘徊,替他點起幾盞小小的白燈。
巴琅把武器束到阿遙背上,又把自己脖子裏戴的鯨魚骨項圈摘下來,親手為阿遙戴上。阿遙是人類與人魚的棄嬰,幾個月時被送給了海底族,由爺爺和巴琅撫養長大。要放他單獨出去面對未知的危險,巴琅總是不肯放心。他向阿遙囑咐:“我等你們三斛的時間,三斛之後,你們還沒有回來,我就馬上出去營救你們。”
“你們整天說‘斛’,三斛到底是多久呀?”和阿遙相擁着跳出結界時,唐靈困惑地問。
阿遙還沒有來得及解釋,冰冷鹹澀的海水已經緊緊地擠壓住他們,他在海中睜開眼睛,望着燃着微光的結界,那裏有個高大的身影在對他擺手。
此時的兄弟二人并不知道,這次的“三斛”,是永別。
* 作者最後修訂時間:.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