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潛水器中,池田佑向嘴裏倒着紅酒。
他是祿島核電緊急事态管理部的次長,這個部門是祿島核電在新法公布前夕臨時重組的,主要用來應對可能發生的突發事件,提前和媒體搞好關系,以便随時可以撫平社會輿論。
“說什麽讓我當次長,不過是拉我出來做擋箭牌。”池田佑憤憤地喝着酒,他是“波塞冬”號沉沒事件中的幸存者,在海裏漂流了五天才得到救援。從那之後,他發現自己對酒精的依賴與日俱增,尤其是得知要再次下淺到深海之後,他不得不依賴酒精來對抗幽深海水帶來的恐懼感。
紅酒順着他的脖頸流下,向鮮血一樣蔓延在衣領旁。潛水器中的氧氣稀薄,他喝幾口酒,就要拿起氧氣瓶猛吸幾口。
“這一切,都要怪你們。核廢水不排向大海,還能排向哪裏?如果沒有你們,那些深海魚又不會說話,這件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誰都不會再出來找我們的麻煩。”他把這一切都歸罪于被綁在一旁的飄飄醫生,飄飄醫生瞪大一雙魚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就像她一直都不理解他們對她的綁架那樣,明明是她帶着救援小組來拯救這些人,為什麽這些被困海底的人反而要用帶了刺的漁網捆住她?
眼前這個抱着氧氣瓶的男人正在朝她走來,她看到他衣領上紅色的酒漬,還以為是他受了傷,準備吐出黏液來幫他修複傷口。然而池田佑手腕一扭,把剩餘的紅酒倒在了飄飄醫生的頭上。然後看着飄飄醫生茫然無措地掙紮。
池田佑陰森地笑了起來,欺負這些毫無抵抗能力的動物,讓他感到由衷地放松。
“雖然長着人類的腿,但似乎并沒有長出人類的大腦啊。不會說話、不會思考,只不過是本就畸形的魚類罷了。”池田佑拍了一下飄飄醫生修長、潔白的腿,飄飄醫生并不明白這個動作在人類社會的意義,依舊擔憂地望着池田佑。
“海底族派人來了。”守候在外的部下向池田佑彙報。
隔着潛水器的窗口,池田佑看到一人多高的海水叢向兩邊飄開,一條人魚和一只海星出現在潛水器前。
他們明顯對這艘僞裝成沉船的潛水器有所戒備,始終保持着幾米遠的距離,不肯走近危機暗埋的細沙附近。
“這群家夥的長相可真是奇怪吶……怎麽看起來像人類擁吻的樣子?這是屬于哪類魚的變種,雙頭魚?”池田佑放下酒杯,眯起眼睛。
看到了人類夥伴,唐靈迫不及待地向池田佑揮舞着手,然而她無法開口說話,一旦和阿遙的面頰分開,海水就會湧入她的鼻腔,一直嗆進肺裏。她只能努力地挑起眉毛、瞪大雙眼,希望可以用誇張的身體語言讓對方意識到這裏有一名人類。
2.
“聽說您想和我們談一談,這位是海底族的二王子。”巴璞客氣地介紹道。
池田佑的部下把這句話翻譯了一下,池田佑曾學過中文,聽到這些話從巴璞嘴裏說出來,還是不可置信地扇了自己幾耳光。“你們看清了嗎?那個海星一樣的東西會說話?”他說。
“哦,介紹一下,鄙人是海底族的人類研究學者。二王子殿下現在顯然不方便說話,您有事商談的話,可以直接對着我說。”巴璞繼續說道。
唐靈在一旁發出“嗯嗯呀呀”的聲音,不時對着池田佑抛出眼色,“我是人,我是人,和我說也可以,把你手裏的氧氣瓶遞給我,我就能說話。”她盡了最大努力來嘗試發音,但傳到潛水器中,不過是一陣吱哇亂叫。
“看來會說人話的只有這只海星。那個雙頭人魚顯然和我們抓到的這只一樣,壓根不會說人話,只會發出猴子一樣的噪音。”池田佑感嘆着,穿戴上潛水設備,從艙裏踱步出來。
他的身後,幾名部下舉起海槍,埋伏在暗處,瞄準阿遙和巴璞所在的位置。
這種小型魚雷一樣的槍支專門用來對付海底大型生物,彈徑不到 1CM,無聲但迅猛,可以快速地射入鯊魚、海豚、鯨魚的髒器,同時又不會過多地損害皮肉,避免魚類在海底大量出血,影響捕撈後的口感。
飄飄醫生困惑地看着這黑漆漆的小管子,也弄不明白為什麽人類要用這樣的東西對準她的朋友。
“看我的手勢,如果他們不配合的話,就果斷射擊。”池田佑悠閑地說着,仿佛只是在交代部下準備幾張常見的電子表格。
“想必跑回去的那幾只螃蟹已經介紹過我了。”池田佑雙腳離地,微浮在水中,這失重的感覺讓他惡心,“長話短說吧。你們和赤鱿發動的那場戰争,砸壞了祿島核電埋在海下的光伏線路。不知道你們可否帶我去戰争發生的地方查看一下呢?”
“光伏?”唐靈一怔,她從來沒聽說過祿島核電有海上光伏項目。唐靈停下了誇張的肢體動作,靜靜地等待池田佑的解釋。
池田佑顯然已經懶得認真編造借口,他随口說道:“不知道你們聽沒聽說?海面光伏發電,線路埋在海下借助海水來冷卻……總之,是我們的保密技術。”
“讓他們先放了飄飄醫生。”阿遙發出氣泡似的聲音,巴璞按照他的指示,要求池田佑給飄飄醫生松綁。
“可以,但是請等一下。”池田佑回過身子,在水中無聲地彈了一下手指。部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繞到飄飄醫生身後,一邊松綁,一邊在她光滑的魚脊上注射進了微型定位芯片。
這是他們的二號計劃,在過去幾次對海底結界的尋覓中,他們發現結界庇佑區是可以屏蔽各種信號的,但是飄飄醫生體內的定位芯片會持續傳回她的位置,只要她離開結界,他們就可以實施二次抓捕。
“誰知道這些滑膩膩的魚類會不會騙人呢?如果他們騙了我,下次再抓到這個半人半魚的女人,我們就帶回去做刺身。”幾名部下開着低俗的玩笑,飄飄醫生感到背上一涼,痛得抽搐了一下。
3.
阿遙注意到,飄飄醫生身上有明顯的傷痕,她的魚鳍、腿側、腳踝均有漁網鈎拉留下的痕跡。她走得很慢,腳掌踩過那些海沙時,怕疼似的輕輕躲閃。
眼前這幾個人讓他說不出的懷疑,他看看和自己鼻尖對鼻尖的唐靈,唐靈也在盯着他的眼睛。海水的刺激下,她不停流着眼淚,通過輕微擺頭示意阿遙不要太快答應對方的條件。
“問他是不是工程師,請他出示工作證件。”唐靈的嘴巴沒法和阿遙分開,她用手指在阿遙的手臂上寫了一長串的字,阿遙只能依稀分辨得出“工作”兩個字,其他的漢字他還沒有學過。
“工……作?你是做什麽工作的?”得到阿遙的傳話,巴璞馬上問道。
“修電纜的。不是說過了嗎?”池田佑不耐煩地回答。
“他們好像有個黑漆漆的、手電筒一樣的東西看着這邊,我猜是維修電纜的工具。”飄飄醫生用魚類的語言告訴巴璞。
“黑漆漆的、手電筒一樣的東西?”巴璞下意識地用人類語言重複了一句。
唐靈立刻警惕地看向船艙內,剛才她就隐約感覺到眼前時而晃過紅色的光線,現在她看清了,那是船艙裏照出來的瞄準線。
“槍,他們有槍。”唐靈顧不得海水苦澀,大聲喊了一句。冰冷的海水灌入她口鼻之中,鼻子裏像塞進了幾斤重的濕棉花,強烈的窒息感令她頭腦發脹。
“你在幹什麽,會被淹死的。”阿遙追上被海水浮起來的唐靈,而唐靈躲着他的嘴巴,好像在拒絕吸入氧氣,她竭力地說:“不要帶他們去。”
而在深海中,她的聲音聽起來只是一連串無意義的音節。她只能交叉手臂,對阿遙和巴璞做出“不”的姿态。
“次長,要不要開槍?那個看起來很像人類的生物似乎在幹擾她同伴的決策。”有名部下問,他擡起海槍,故意用紅色的瞄準線瞄向唐靈的眼睛,唐靈笨拙地在海水躲閃,試圖用缥缈的海藻來藏匿自己的行跡。他哈哈大笑,像在用激光逗弄一只流浪貓。
“可以,在他們背過身子的時候吧。他們的臉孔和人類太像了,我讨厭看到魚身上有這樣一張臉。”池田佑撇撇嘴,冰冷的海水讓他不适,他打算回到艙裏再喝一杯紅酒。
4.
扳機即将叩動的那一刻,海星浮了起來,擋住紅色的瞄準線,大聲地說:“不是要去結界嗎?”
池田佑的手放在魚槍上,咂下去一口酒,暈熏熏地說:“等等,先去做正經事。找到地方,再一個個的開槍也不遲。難得能在海底打獵,我會給你們這個機會的。”
部下掃興地收起魚槍,啓動潛水器,跟在游動的阿遙身後。
潛水器的下方垂挂了金屬捕撈網,随着潛水器的前移,金屬捕撈網在海沙上緩緩鈎劃,誤入其中的小魚小蝦不計其數。還有幾只行動遲緩的水母,被捕撈網的利刺劃成了兩半,它們不會喊痛,只會用裂開的身體在鹹澀的海水中翻動、掙紮。
“你讓他們把那東西收起來。”阿遙停下來,不快地對巴璞發出信號。黑暗的海水中,那些生長了千百年的珊瑚也被潛水器和金屬網折斷。這些珊瑚每年只能長高一兩厘米,猶如一幢幢小樓,五彩斑斓,空隙裏住滿了靈巧的小魚和透明的蝦類,像是深藏于海底的居民區。
“結界還有多遠?”池田佑對巴璞的話視若罔聞,他煩躁地看看表,今天又要加班了。這件事處理不好的話,回去還是要被部長訓斥。
“我看,就是多餘的擔心。這些頭腦簡單的家夥哪裏有能力起訴我們這樣一個公司?”這句話,在公司裏他就抱怨過無數次,誰都不樂意潛下深海和變種人打交道,這被視作是一種侮辱。這個差事落到池田佑頭上的時候,他心知肚明是同事的甩鍋,但是懦弱的他并不敢表示反對,他比任何人都需要這份工作,只好唯唯諾諾地接應下來,把所有的不滿悄悄藏在心裏。
部長向他許諾過:“可以先用補償的方式與他們和談。他們實在不同意的話,當然可以采取‘清理計劃’。”
池田佑并不想在這裏耗費太多時間,一沒入深海,被那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時,他就決定要直接采用“清理計劃”。
“不遠了,就在前面。那個金屬網你們最好收起來,結界附近有許多深海暗礁,被挂住的話你們要出危險的。”巴璞坦誠地說。
池田佑感到潛水器猛地向下陷了一下,操控室裏的部下連連罵了幾個髒字,他說:“這幫家夥原來住在這裏,難怪之前的熱成像感應器、海底探測器都失效了。”
結界深藏于海洞之內,海洞的入口位于一處海底斷崖之上,向下望去,深不見底,黑漆漆一片,似乎僅容一兩人通過。
“你不是在騙我吧?這麽小的入口,赤鱿是怎麽進攻你們的?”池田佑起了疑心。
“沒有,這是我們剛才出來的地方。赤鱿從鄰近海床的地方繞進來的,那裏是海底三千米之下,我猜你們的潛水器去不了那麽深的地方。你們的裝備也不合适,這點供氧量是遠遠不夠的……”巴璞絮絮叨叨地介紹着。
“這處斷崖,有那麽深嗎?”池田佑還是不肯相信。他示意部下發射探測信號,很久之後,信號才返回來,探測到的距離是 4756 米。這是探測信號的極限,再遠就失效了。
“啊,你們的電纜在哪裏?”阿遙提醒巴璞問道。
池田佑無意回答這個問題,他們在身上綁起了求生繩索,提着一個銀色的钛質箱,準備從海洞潛入。
“不要讓他們靠近結界。”唐靈再次艱難地移開嘴巴,在阿遙臉頰旁說道。
這次阿遙聽清了她的話語,他向巴璞發出信號,“就讓他們停留在這裏。”
5.
池田佑對巴璞的勸阻置若罔聞,他用魚槍的柄敲擊巴璞的腦袋,面部表情猙獰,隔着潛水頭盔,巴璞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從口型判斷應該是一句國際通用的罵人的話。
“喂,你說過的,是維修電纜。結界內部不歡迎祿島核電的人進入,這件事應該無需我來提醒吧?”巴璞追上去,在他們身後,拖住一名潛水員的腳。
阿遙和唐靈兩個人像連體嬰一樣,艱難地鑽進入口,飄飄醫生在他們之後,游着游着,突然停下了。
她問阿遙,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響?
唐靈的耳朵裏灌滿了海水,只有嗡嗡的聲音回蕩着。阿遙則聽到越來越急促的哔哔聲,這聲音好像來自飄飄醫生的背部。
穿過海洞之後,眼前豁然開朗。
多彩的游魚在這裏忙碌地穿梭,會發光的鮟鱇魚和飛碟水母從人們的頭頂滑翔而過,然後再繞了回來,好奇地看着這些陌生來客。飄蕩在海水中的巨型藻類蔚然成林,在或光滑或崎岖的礁石間有一條林中小路,幾只深綠色的龜懶洋洋地趴在那裏,等待小魚啄食背上的浮苔。
人類的到來,驚擾了地上的龜類和海螺,它們落荒而逃,為人類懷裏銀白色的匣子讓地方。池田佑指揮着部下把這些金屬盒子擺好,圍着結界入口繞了一圈。
“我們的飄飄醫生好像受傷了。”巴璞喊住那幾名準備離開的潛水員,“我不能帶你們去修電纜了。”
“蠢貨。”池田佑翹起嘴角笑笑,這些頭腦簡單的東西比他想象的好打發多了,他隐約有種落差感。
6.
擦身而過時,唐靈一把扯下池田佑背上的備用氧氣面罩,扣在臉上,然後對他喊道:“池田先生,我是唐靈,是你們合作的泰多金律所的。據我所知,你們祿島核電并沒有光伏産品線……”
她急切地說着,被海水泡得腫脹的面孔讓她看起來像一只軟糯糯的深海魚。
“什麽怪物?”池田佑試圖搶回被她奪走的氧氣面罩,但是唐靈已經意識到了這件事的詭異之處,堅持不撒手。池田佑徑直向前走,她像風筝一樣跟在後面。
池田佑帶來的翻譯猶猶豫豫,他好像聽到這個像人的生物在說“我是律師……”。但是他無法相信深海裏有人類的存在,古怪地看了一眼漂浮在海中的唐靈。這個面目腫脹的女人他似乎見過,在哪裏呢?難道是在波塞冬號上?
飄飄醫生的後背炸開了,一個碗口大的傷痕出現在她的脊背之上。不知是什麽原因,定位器進入結界的庇佑區後,就開始持續地發熱,直到膨脹炸裂。
“快點走,這群頭腦簡單的東西要生氣了。”池田佑催促前面的人,唐靈還在他的後面拉扯氧氣面罩,不時用含糊不清地聲音喊着:“池田先生,你們不能傷了人就一走了之!”
“哼——”池田佑厭惡地拽斷了備用氧氣的管道,唐靈立刻像落在激流裏的樹葉那樣在海裏翻轉起來。
他們快速地爬過海洞入口,瘋狗一樣撲進潛水器內。
潛水器持續上浮,他們讨論着回到陸地一定要吃一碗熱熱的烏冬面。
“晚上去居酒屋,今天的任務完成得不錯,我請客!”池田佑豪爽地說,他很少有這樣能出風頭的機會。
在部下的歡呼聲中,他摁下了爆裂設施的遙控鍵。
九個金屬匣子齊齊爆裂。海面上浮起百米遠的白色泡泡,很快就消彌不見,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這一切解決得無聲無痕,地處汪洋,也沒有目擊者,更不會在媒體手裏落下把柄。
“今天要喝九瓶燒酒哦。”池田佑撇撇嘴。放心地摘下潛水頭盔,海洋生物的氣息真是讓他惡心。
* 作者最後修訂時間:.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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