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11 章 ☆、學書

福貞很耐心地等着嘉禾把喊自己娘當成了理所當然,嘉禾真正在梁家安穩了下來。關于雙生子的說法也成了臨水家家皆知的事情。嘉禾依舊姓陸,要是有不知底裏的親眷表示疑惑,人人都是可以把緣由說一說的。

君樸和君有先後結束了學業回到臨水,見到家中多了一個跟君默一樣的弟弟也沒有表示過多的驚訝,倆弟弟的長相已經是最好的說辭。

君樸二十三,是大家庭裏典型的長子脾氣,連長相也是十足的長子樣,小小年紀就老氣橫秋的,臉上的表情比梁秉信還要莊重,兩個小的見了他比見了梁秉信還要老實。梁秉信反倒随着年紀的增長,表情裏多幾分祥和。君樸成親三年了,娶得是學堂段老夫子的女兒怡鳳,自小受着老夫子的提點,賢良淳厚,與君樸頗是相得。梁秉信見他持重,索性就把管家的事務都交給了君樸。

君有從小體弱多病,長大了倒是健壯些,也不是能手提肩扛受得了勞累的,腦子是轉得快些,幾家店鋪交到他手裏,平日裏巡巡店鋪,對對賬簿倒也做得穩妥。君有是剛剛成的親,新娘子李雲芷娘家的鋪子與梁家有些生意的往來。

福貞的心裏是滿足的,兩個大兒子雖不是出衆的人才,可都是循規蹈矩的,又都娶了親成了家,老大家的把長孫也給養下來了。修顏長得清秀慧雅,早早定下的一門可心的親事,只等到修顏滿十八過門。君默跟嘉禾是段老夫子挂在嘴邊上的的得意門生,只是有時淘氣些罷了。福貞覺得這日子好的沒了邊,反倒時時地提着心,生怕哪裏有個閃失,把一家子的圓圓滿滿碰碎了,越發地吃齋念佛、憐老惜貧。

梁秉信雖說是不大管家中的瑣事,可也是閑不下來的,他喜歡到鄉下田裏看莊稼,在田埂上蹲一天,就是什麽也不幹也覺着舒坦。有了空,到義舍裏同兄弟秉仁坐坐的時候也多了,忘不了給秉仁帶些福貞釀的酒,自己卻是不喝的,只是陪伴着秉仁喝杯茶。兩人零散說些閑話。

這一日,福貞蒸了新麥的饅頭,梁秉信跟家裏打了招呼,提着食盒酒壇慢慢向義舍踱去。

天漸漸熱起來,一絲風也沒有。柳樹的長枝條懶懶地挂在樹幹上,地上只有磨盤大小的陰涼地。琉璃河上架起了橋,仿效河北安濟橋修建的石拱橋。厚重的大條石是發動臨水的壯勞力往臨水西邊的山裏開采的。梁秉信喜歡看橋上雕琢的小石頭獅子,形态各異,他最喜歡從西往東數第九個小獅子,憨态可掬,像極了兩歲的孫子。

在橋上看獅子耽誤了工夫,到義舍時秉仁已經做好了飯菜。

“新蒸的饅頭,今年的新麥子。”秉仁接過哥哥手裏的食盒,把菜一樣樣擺桌上,兄弟二人也沒什麽客氣,吃了起來。

“這兩年收成好些了。”秉仁掰開饅頭,湊到鼻端聞聞新麥的清香:“有娘蒸的味。大嫂好吧?”

“好。她能有什麽不好的。”梁秉信說:“就是受不了她初一十五燒香磕頭、吃齋念佛那一套,麻煩。”

秉仁笑:“大嫂是好日子過怕了。”

“嗯。”

窗外有一兩聲蟬鳴,梁秉信擡起頭見屋外樹影濃密:“這裏好大的樹影子。”

“是,幾十年的大樹。”

“在家時,沒在意,有鳴蟬了?”

梁秉仁側耳細聽:“四月秀蘿,五月鳴蜩。是這時候。”

吃過飯,兩人坐在樹蔭下,擺一盤象棋,半天也不見兩人挪動棋子,遠遠看去像是一尊對弈的泥塑。四下裏一絲人聲也無,風穿過樹葉間的縫隙竟也是無聲的,蟬被這份寂靜催了眠,偶然有冒失的,剛張張口就被吓了回去,留下半聲蟬鳴。

君默與嘉禾散學回家,福貞吩咐兩人到義舍看看梁秉信是不是還在那裏,若是走了就把食盒家什的帶回來,順道把二叔的新夏衣送過去,梁秉信中午走得急,竟把這事給忘了。兩人說說笑笑地朝着琉璃河走來。

君默肩上背着包袱,略落後嘉禾一步,微微向右側着身子聽嘉禾興高采烈地說着話,臉上帶着好脾氣的笑。兩人在一處時,多是嘉禾在說。在兩人之外的人面前,兩人都是不多話的乖孩子。

“君默,你說爹在沒在二叔那裏?”嘉禾等君默趕上半步。

君默想想回答:“應該在。地裏的東西收了,一時半會兒爹也沒地方去。”

走着走着,君默又落下嘉禾半步。兩人時而并肩,更多時候是一前一後的向義舍走去。一進義舍,嘉禾放慢了腳步,君默臉色也凝重起來。

二叔住的屋子,門打開着,桌上散放着碗筷。

君默把肩上的包袱放在裏屋床上,嘉禾收拾杯盤。君默出來時順手把窗前小桌上的食盒遞給嘉禾:“爹跟二叔在樹底下下棋呢。”

“你怎麽知道?”嘉禾問。

“窗裏看見的。”君默指指屋子的後窗。

梁秉信把手中握了半天的棋子放到棋盤空處:“我輸了。”

秉仁笑着說:“這倒未必,是你着急了。”

“你這幾年的棋藝确實見長。”梁秉信說。

“在這裏,閑來無事也就琢磨些這個了。”秉仁把棋子和棋盤收好。

“不光是這些吧,我怎麽聽說要你寫幅字潤筆可不低啊。”梁秉信說:“那小哥倆今天也來了,讓他們倆寫幾個字你看看怎麽樣。”

“行啊。”秉仁說:“在屋裏等着了吧。”

推開虛掩的門,君默和嘉禾的眼前是令他們驚異的景象,屋內正中一張大書案,并不是什麽好木材的,也未上漆,露着天然的紋路,長年累月地摩挲,書案的表面比其他地方要光滑許多,顏色也深些。案上擺滿各種法帖,卻只得一方缺角的硯臺,一個大得出奇的筆海,內插着如樹林般的毛筆。東牆上挂着一幅大字:殘雨斜日照,夕岚飛鳥還。南牆邊上設有書架,上面磊滿各色書籍,顯得淩亂。

有現成的紙筆,君默接過秉仁手中的松墨仔細研磨。嘉禾見勢從筆海中挑出一支筆,用手指把筆毫捏扁,在紙上按下複又提起,與君默相視而笑。

兩人寫的是王冕的《墨梅》“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各寫一句。

“雖然稚拙,但也有了各人的風骨。”秉仁說。

“段老夫子教習的是王右軍的筆法。”秉信說,秉仁點頭稱是。

“嘉禾的字結筆處,你看這樣是不是更好看些。”秉仁提筆在紙上演示:“結筆者撮,漸次相就必始然矣。結就是收束,撮是聚合之意。把展開的筆毫收攏回來,筆鋒要一樣的□。”嘉禾仔細看過後信服的點點頭。

“再說說君默,世間沒有圓滿之事。《黃帝內經》曾言:天不足西北,地不滿東南。這左上角就是東南了。這右下角的筆畫可以有所缺失,缺失的多少就需要根據筆畫的長短而論了,這叫做憩筆。二叔寫來你看。”秉仁把字幅放到君默面前,君默對比兩字:“是二叔的好看些。”

父子三人與秉仁告別。

夏日的落日熔金,梁秉信走在前面,手背在身後,步子是不大不小不緊不慢地邁着。君默與嘉禾跟在父親身後,一長兩短的影子,緩緩向對岸走去。不時的,嘉禾會趴在君默肩頭說些什麽,君默臉上的笑遠遠就能看到。

回到家,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夏日天長,屋內沒有點燈。一家人謹遵“食不言寝不語”的教訓,各自吃着自己碗裏的飯,偶爾有碗筷相擊的聲音也顯得有些突兀。

吃過飯,怡鳳和雲芷幫襯着小丫頭把碗筷收拾好。柳媽把沏好的茶送上來,梁秉信喝口茶清清口,福貞問:“怎麽這時候才領他們倆回來,學堂的功課還沒做好呢。”

“讓秉仁看看倆孩子的字。”梁秉信說。

“寫的怎麽樣?我瞅着挺工整。”福貞看倆孩子怎麽都好。

梁秉信笑:“你能看出什麽來。”

自有了孫子,兩夫妻有時也在兒孫面前拌個嘴,擡個杠的。

“我怎麽就看不出來了。嗄,怡鳳。”福貞叫住大兒媳婦:“你說說,親家是不是經常誇咱們嘉禾、君默。”

怡鳳嘴角含着笑:“是,上次回娘家時,爹還誇呢。說是難得的倆個好苗子。”

“看吧,段老夫子都這麽說。”福貞轉臉看着丈夫。怡鳳見沒自己的事了,抿着嘴走到雲芷一處,兩人規規矩矩的在一旁坐好,聽他倆人說話。

“你還要不要聽秉仁怎麽說的?”梁秉信問。

福貞笑着說:“一打岔,忘了正經的。他二叔怎麽說?”

“說是兩個人寫的還可以,不過需要多加練習。”梁秉信想想說:“以後讓這倆皮蛋少瘋會兒,每天練一百個字。學堂沒事了,就跟他二叔在義舍裏學書。”

“在學堂就行了,還讓他二叔教啥。”福貞看着怡鳳在,怕她聽了不舒坦。

怡鳳笑着說:“爹一直說二叔的字臨水就沒有能比上的,還問過我怎麽家裏人不讓倆兄弟跟二叔學呢。”

“既是親家都這麽說,就讓他倆多去,省的淘氣得讨人嫌。”福貞說。

得了父母之令,君默與嘉禾下午散學之後,就到義舍裏做功課。

兩人相互憋着股勁兒,字一日好過一日。

這一日,學堂不上課,兩人一早帶着母親準備的飯食到了義舍。

叔侄三人一人一個所在,各寫各的,寫完之後照例是讓君默嘉禾相互品評,再由梁秉仁示範點撥。

寫的入神、聽的入迷,直到肚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才想起中午飯還沒吃。

與二叔吃飯沒有家裏那麽多的規矩,三人邊說邊吃,興致上來了還會把筷子倒過來沾着茶水演練。

“君默,最近是不是偷偷練字了。”秉仁問,嘉禾的擡眼看向君默。

君默的臉有些發紅,他不好意思地說:“二叔您看出來了?那天我在您書架子上,看到過趙孟畹摹兜賴戮?罰?揖醯煤每矗?屯低盜妨思副省!包br> “你說說看,趙孟畹淖鐘心男┖麽Γ俊奔魏譚畔率種械謀剩??斯?礎Ⅻbr> “趙氏的字起筆、運筆、收筆的筆路十分清楚,形體端莊秀美,字字流美動人。”君默沉吟片刻才開口。

秉仁頻頻颔首,問:“還有嗎?”

“一時也想不起來了。”

“你說的都有道理,二叔再添幾句可好。”君默與嘉禾一起說好,他們最喜歡聽的就是二叔的添幾句。

“趙氏用筆簡練,就是君默說的筆路十分清楚。趙體素稱秀潤,然則點畫遒勁,彼此之間緊密呼應,外似秀潤實則內裏堅實,所以君默學趙體不能只看其形,還要學其神。你說的趙氏的字流美動人,那是因為他書寫楷書時會摻用行書的筆法。”

君默低頭細品,一旁的嘉禾卻開口問:“二叔,不是說看字如看人嗎?趙孟钍撬翁?婧笠崛錘氖嗽??晌?〕跡?嗣揮釁?谧只褂惺裁純曬鄣摹!本???绺缯庋?盜掣?炝恕Ⅻbr> 秉仁笑道:“君默是為這個才偷着練嗎?”君默只是笑。

“嘉禾練習顏魯公的字是取其氣節了?”秉仁問道。

嘉禾微擡起頭:“這是其一。顏魯公的字‘點如墜石,畫如夏雲,鈎如屈金,戈如發弩,縱橫有象,低昂有志’,既體現大唐的繁盛,又能體現忠貞正直的人品。”

秉仁颔首:“這是朱長文對顏體的評價。嘉禾你自然知道蘇轼的詩了。”

嘉禾點頭,背道:“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畫至于吳道子,書至于顏魯公,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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