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12 章 ☆、人謀

嘉禾背完之後,兩人靜等梁秉仁說話。

“顏魯公秉性正直,端嚴淳厚,不屈意媚上,不阿附權貴,忠烈兩全,是道德君子。他的楷書一反初唐書風,豐腴雄渾,結體寬博,骨力遒勁,與其人品契合。”

聽完這些,嘉禾眼中透出喜悅,君默似在思索。秉仁喝口茶水,稍作停頓。

“趙孟钍竊??笫榉?遙?笫烙腥私?淞腥肟?樗拇蠹搖?鍘⒘?⑴貳⒄浴??墒?倌昀矗??某删鴕恢筆艿窖挂幀T?蚓褪羌魏趟?擔??潛浣诘姆〕肌K怠?涫槭夥Υ蠼诓歡嶂????乘茲缥薰恰??庑┙允且虮殺∑淙私??殺∑涫椋?嗆懿還?賴模?悅項的書法還是值得稱道的,夫子也說過‘擇善而從’。”

嘉禾若有所思,君默開口問道:“二叔,人做出了第一次選擇之後就沒有更改的餘地嗎?”

秉仁心下詫異,問道:“為什麽這麽問?”

“趙孟钤诠?浦?笞隽誦魯?拇蟪季臀?廊慫?蝗荩??訓啦荒茏龀鲅≡衤穑俊本??宰約旱謀泶锖懿宦?狻Ⅻbr> “他當然可以選,殉國、不食周粟、為貳臣、做隐士,都可以。他也做了選擇。”秉仁說:“只是他的選擇與儒家的道德規範相違罷了。”

“史書記載事二主者不在少數,東周列國時不用說了,唐代魏征原為太子李建成屬下,玄武門之變後歸附太宗皇帝,成就君明臣忠的佳話。宋太祖陳橋驿黃袍加身由臣子做了皇帝。為什麽這些人沒有受到責難。”

秉仁笑道:“這個問題二叔沒想過。史書記載事二主者受人責難的也不在少數,不是嗎?你剛剛說到的這些,也不是沒有被責難過。”

“二叔,我覺得真正的忠臣不應該是忠于‘主’的。”

“那你說應該忠于什麽?”

君默搖搖頭:“我還沒想好。不過與其忠于一個昏君,還不如選擇一個能給老百姓國泰民安的新朝。”

嘉禾對君默的觀點直覺地不接受,只是一時找不出破綻不好反駁。

秉仁看着兩個孩子一副老夫子的沉思模樣,心中很是高興:“行了,咱們都歇息歇息。先寫了半天的字,又費了這樣多的心思。走,跟二叔出去走走。”

畢竟是孩子心性,聽秉仁一說,兩人跳起來,一邊一個挽住秉仁的胳膊,簇擁着走出屋門。

九月菊花黃的時候,段老夫子無疾而終,在睡夢中過世了。教書育人一生,夫子的喪事辦得隆重。

段夫子去世後,最直接的問題是,嘉禾和君默的學業。在一時沒有其他方法的情況下,只能由梁秉仁代為管教。

兩個孩子倒是興奮異常,有時不願回家了就跟秉仁住在義舍裏。

梁秉信得空時,與秉仁商量:是另聘夫子來臨水還是送他倆出去念新式學堂。

“哥,你是打定主意要讓他們倆讀書了?”梁秉仁問,他有些不明白梁秉信對兒子們讀書的熱忱。

“秉仁,自從君樸回來管家,我走了幾個莊子,我一直在琢磨件事。”梁秉信頓一頓:“這多子是不是一定多福。”

“怎麽說?”秉仁問。

“你看啊,老丁家原本是有百畝田的,老丁頭是四兄弟,分家時一家分到二十五畝地,老丁頭又有五個兒子,分家後一家只剩五畝地了。兒子家也是人口不少,現在最大的事就是要填飽肚子,小孩子十幾歲就下地幹活了。反倒是老三家,老三就一根獨苗又是早去了的,留下的也是一根苗,現在還在學堂裏讀書呢。我在想,就是祖上留下萬貫家産,如果只是守的話,不出兩代,這有些過了,不出三代人就是平常人家了。”

“所以?”梁秉仁聽得有了興致

“咱們家這就是四個,兩個大的也就這些本事了,不敗家就是好的。一個管地,一個管着鋪子。君默跟嘉禾,得另想謀生的法子。否則,這點子血脈親情也就剩不下幾分了。”

梁秉仁思量着大哥的一番話,雖然一時還不能全部了解接受,還是覺得有道理的。

“君默、嘉禾跟着段夫子這些年,底子打得不錯,作學問是一輩子的事。世道不一樣了,也得讓他倆出去看看外面,別毀了這麽好的天賦。”

“從小看着長大的,又跟你身邊這些日子。你說說這倆孩子怎們樣?”梁秉信問。

“我就知道,把孩子送我這兒來,就沒那麽簡單。”梁秉仁說:“都是好孩子,資質不錯。”

“能不能成名成家的,看看君樸和君有,我也不報什麽希望。”梁秉信想起家中瑣事,眉頭微鎖。

梁秉仁大概能猜出兄長心中煩惱的事。

“品性好才是最重要的。”梁秉信嘆道。

“是。”

“這倆孩子?”

“算得上是正直、淳厚。”梁秉仁說:“只是”秉仁臉上帶着忍不住的笑意。

“只是什麽?”

“都是正直,還是有些差別。”梁秉仁在心中把要說的話過一遍:“大哥,好比是君王做了錯事,兩個大臣進谏,一個會帶着棺木去,一個則是扛把梯子。”

梁秉信對這個說法很感興趣:“誰是扛梯子,哪個是擡棺木的?”

“那是您兒子,又不是我的。您自己看吧。”梁秉仁呵呵的笑起來。

既定下了讓兩人出外讀書,就得做些個準備。君樸和君有兩人輪番給兩個弟弟講些新學堂的功課。

這一日,怡鳳和雲芷做完了家事,相約着在雲芷房裏為她馬上要出世的孩子準備些衣物、被褥。

“爹可真舍得花錢,聽說送君默和嘉禾去的是省城最好的學校。”雲芷放下手裏的針線,一手撫摸着自己的肚子。

怡鳳笑着說:“是啊,爹娘在這事上是舍得的。君樸和君有不也是在城裏讀了好多年嗎?我爹那時還說,臨水城裏有遠見的就是咱爹了,在讀書上花錢是不嫌多的。”

“讀了多年又能怎樣,還不是回到臨水來。也沒見得比別人多出什麽好處。大哥還是一樣的收租子。君有做生意還不如我家沒讀過幾天書的兄弟。”雲芷有些不屑:“不過是白花錢罷了,有這些閑錢還不如給子孫多積攢些。”

怡鳳聽她說的露骨,不好接話,又聽她話裏捎帶着貶低君樸,心中有些不舒服,只是不做聲。

兩人一時無話,各自低首做着手裏的小衣裳。

不管各人都是什麽心思,君默與嘉禾還是按時出發了。沒有人能想到這一去會走得那麽遠,那麽久。

這年的六月,修顏滿了十八,辜家上門詢問成親的事宜。辜家少爺也被召了回來,雖說是讀過洋書的,對這門父母之命的婚事倒是沒有提出異議。

婚期定在九月。

催嫁的唢吶吹過兩遍了,福貞把修顏的紅蓋頭蓋好,重複着囑咐了百遍的話:“出了嫁就是大人了,不敢再淘氣了。”

“娘,我不嫁。”修顏的眼淚落下來。

福貞用帕子把眼淚印幹:“又說傻話,什麽時候了還說這種話。”

“娘,外面迎親的等着呢。”君有進屋裏催促。

“知道了。”福貞最後給修顏整整衣衫:“走吧。”

福貞站在門外看修顏的花轎在人群的簇擁中離開。心裏空落落的,梁秉信說:“進屋吧,看不見了。”

“一樁婚事,嫁的和娶的是天差地別的兩樣心情。咱們娶兒媳那會兒我光顧着高興了,咱們家在添丁進口。就沒想過原來人家嫁女兒的心是這麽個滋味。”福貞手帕子擦着眼角。

“誰家跟你一樣的,好好的嫁閨女、出嫁,看你們娘倆哭天抹淚的。”梁秉信不以為然地說。

“也不知道那家的姑爺會不會對修顏好。”

“從小裏定下的親事,眼瞅着長大的孩子,能壞到哪裏去。”梁秉信說。

“誰知道呢,這就是女人的命。出嫁就像是投次胎,全看自己的造化了。”福貞嘆道:“不過,我聽說城裏的小姐們現在都時興先做‘朋友’,覺得合适了再成親。要是咱們修顏也有這福氣就好了。”

“這說的什麽話,好人家的女兒哪有這樣的。”

“送君默嘉禾走的時候,你不知道修顏在屋子裏哭了好幾天,她也想出去讀書,就你偏心眼兒,只疼兒子。”福貞埋怨着。

“你那意思是讓你家閨女出去找個人結婚,那這門親事就算了。胡說八道的。”梁秉信不屑地說:“咱家女婿還是留過洋的,是不是也出去找一個,把咱閨女扔了。”

“倆孩子離家三年了吧。”福貞想起來更傷心:“統共就回來了三四回。學校有什麽好的,放了假也不回家。出去有什麽好的,早知道就不讓他們出去了。”

梁秉信噗嗤一聲笑了:“你這半天是說的什麽話,女兒在家吧你說讓她出去,兒子在外讀書,你又說不如不出去。差不多就行了啊,別讓兒媳婦看見了笑話。”

三朝回門,新姑爺上門,雖說以前也是見過的,福貞還是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或許是應了那句老話“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歡”。拉着女兒回房,關上門細細地問,直到把修顏問得滿臉通紅,低頭不語,福貞的一顆心算是踏實些了。

這一次修顏離家時,福貞不再是女兒出嫁那天的模樣,歡歡喜喜地把女兒、女婿送出門。

站在身畔的梁秉信問:“這下放心了?”

“踏實些了。放心,怕是一輩的的心事了。日子長着呢,怎麽着也得跑回娘家幾趟,拌拌嘴、吵吵架,等到生了孩子,年紀大些了,這日子才能安穩些。”福貞看着遠去的馬車喃喃地說。

修顏成親一個月後,跟随丈夫辜遲知離開了臨水,辜遲知是在一所大學中任教的。從修顏寄回家中的信裏能夠看出她的婚後生活是充實、幸福的。修顏自來喜歡讀書,為兩個弟弟能進新學堂還偷偷哭過,辜遲知知道後鼓勵她在家自修,兩人夫唱婦随,夫為妻師,成了校園裏的一段佳話。

只是半年後,修顏有了身孕,辜家長輩怕兩人年輕不懂事,親自趕到學校把修顏接回家中,小夫妻兩人情意正濃,心中雖然不舍,終究是面皮薄些,悄悄約定等生下孩子後再相聚,相互囑咐常寫書信。

翌年,正月裏,修顏生下個男孩,辜家欣喜萬分。梁家接到信後,也是高興。福貞準備好了孩子的三朝禮、望竹梅、滿月禮、百日禮。怡鳳和雲芷也少不得有所表示。

學堂裏放了暑期假,辜遲知一早回家,原本是打算過完假期,帶着妻兒一起上路的。沒想到路途上染了時症,原本也不是什麽大病,請坐診的老大夫平了脈,抓了中藥回家煎來吃。不想幾副要吃下去病勢反倒加重了,等送到省城大醫院裏,已是不管用了。臨走竟然未能與父母、妻兒見上最後一面。

辜遲知的死訊傳回臨水,修顏當即昏死過去。辜遲知靈柩運回家時,修顏幾度想要撞棺殉夫,辜家喪子本就慌亂不堪,見修顏一意尋死,無奈只得把福貞接到家中陪伴修顏。

見女兒慘敗的模樣,福貞很是心疼,但更多的是氣憤。她并沒有溫顏勸慰,只是讓人把外孫文琅抱過來放到女兒面前。

“你要死,娘不攔着。一個人要是一心求死誰也攔不住。可是,你得想清楚了,這孩子要是沒了娘,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孩子在床上哭個不停,福貞也不去管他:“遲知就留下這一點骨血,你自己看着辦吧。”

修顏木然的臉色開始有所變化,福貞接着說:“辜遲知若是地下有知,他不會稀罕你扔下孩子、老人跟他一起死。若是他地下無知,你就是死了又有什麽用。”

修顏一直憋着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她伸出手把哭號不停的兒子抱到懷裏,抱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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