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兀自沉浸在某種悲傷情緒中的人又輕笑了聲,“我說了,我是燕陽。”
“燕陽,燕陽……”襲青瑤重複念叨着,驀地瞪着眼睛難以置信道:“你是江州燕家的那個燕陽?!”
難怪總覺着這名字熟悉,想不到他竟是燕蓉菀同父異母的弟弟。
燕蓉菀的娘親生她的時候難産而亡,約摸在她十二歲時,父親燕曦又從外頭帶了個女人回來。
那女人長了一副異域面孔,且精于練蠱,蠱和毒一直以來都是武林正派最為不齒的,燕家人自然極力反對,但燕曦卻以身孕為由,堅持把那女人娶回了家,第二年她便生下了燕陽。
本來有父親護着,燕陽在燕家倒也過得自在,可好景不長,幾年後父母相繼離世。
這個幼失牯恃又有着異族血統的小可憐長輩不待見,同輩欺負,小小年紀可謂受盡虐待屈辱,若非燕蓉菀看不下去站出來護着,想來也活不了幾年。
再後來燕家逢難,燕蓉菀拉着七歲的燕陽出逃,姐弟倆不幸中途走散,從此燕陽便失蹤了。
誰能想到這些年他竟入了千蠱門,甚至還幫着襲青岩……
“在燕家時若非你姐處處護着你,你豈有命活到今日?畜生,我殺了你!”襲青瑤嘴裏怒罵着,手中的刀也跟着铮鳴出鞘。
聞澄趕忙将人攔下,并扯遠了些,“許多事情還沒弄清楚,夫人莫要沖動,他剛才不也說了,下蠱的時候他不知道麽?若他知道對方是嫂子,想必也不會那麽做。”
說完就見燕陽對着棺材的方向撲通跪了下去。
是啊,他不知道。
阿姐待他如此之好,若他知道,又豈會做這種該遭天打雷劈的事?
可偏偏天意弄人。
無意間發現自己的血和襲青岩送來的兩瓶血其中一瓶竟相融時,為時已晚,生死劫已經種下去了。
“那你後來知道的時候為何不給她解了?”襲青瑤憤怒地吼道。
“我解不了,我解不了……”燕陽将腦門兒抵在地上,好半晌兒終于嗚嗚啦啦哭起來。
這十幾年來他一直在研究解生死劫的方法,可他真的解不了,他也想過把控蠱之人弄死,可生死劫生死相連,即便燕蓉菀僥幸活下來,也會全身經脈盡斷。
“我答應留在襲家替他做事,他便答應我不會傷害阿姐……他答應過,答應過……”
他應該想到如襲青岩那般面慈心毒的僞君子承諾的話是做不得數的,他應該第一時間殺了他的。
早知如此,他寧願死在外頭,也絕不會進千蠱門,學那巫蠱之術,可後悔已經晚了啊!
襲青瑤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轉過身去,疲累地靠在聞澄肩上。
只以為燕蓉菀之死,她丈夫便是罪魁禍首,卻想不到最後她時常挂念的親弟弟竟無意成了幫兇。
果然是天意弄人吶!
可歸根結底,這帳都得算到襲青岩頭上。
“襲青岩現在何處?”
燕陽終于擡起頭來,一雙眼睛充了血,紅的駭人,他緩緩轉向襲青瑤,說道:“就在城裏,你要去殺他?倒也不必這麽麻煩,我可以讓他自己過來送死。”
說完他以內力掙斷了繩子,從懷中掏出一個黑色的小匣子,打開後見裏頭蜷縮着一只約摸一寸來長的鳥兒,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色。
那白鳥見了光,叽叽喳喳醒來,在燕陽靠近了小聲說了句什麽之後,便歡快地扇了扇翅膀如一道閃電般沖了出去。
蕭翎忽地眸子一亮,“引路蜂?”
燕陽嗤笑一聲道:“小丫頭,很識貨嘛。”見蕭翎直勾勾地盯着白鳥離去的方向,複又道:“你喜歡?那等我殺了襲青岩便把它送給你。”
*
亥時剛過,襲青岩來到靈堂,站在門外看了看,見裏頭燭火亮着,卻空無一人,只正中央擺了一口烏木棺材,本就困惑白鳥為何帶自己來義莊,這會更是疑心大作。
喚了幾聲“燕陽”無人回應,才擡腳警惕地走進去,到了棺材旁邊往裏看了一眼。
豈料這一眼卻讓他臉色大變,背上的刀下意識便抽了出來。
那棺材裏躺的不是別人,正是叫他用生死劫殺死的妻子,燕蓉菀。
她不是死在陵州附近的荒山裏了麽,怎麽會在這裏?
燕陽又去哪兒了?
莫非是他發現了燕蓉菀的屍體,然後把她帶了回來?
可燕蓉菀出城時,燕陽分明還同自己待在一起……
諸多疑問同時出現在腦子裏,未來得及捋一捋,忽見棺材裏的人竟睜開了眼睛,似乎是角度不夠,拱起脖子,努力往後仰了頭,倒看着他,那張比紙還白上三分的臉沖他笑了笑,帶着點驚喜道:“夫君你來啦,我可等你好久了呢。”
說罷,擡手拉着棺材邊緣坐了起來,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襲青岩,見他一副見了鬼的樣子,瞪着眼珠子,屏息凝神看着自己,燕蓉菀忽地抹着眼淚哭泣起來:“夫君阿,你怎麽這麽晚才來,我都死透了,陰曹地府走了一遭了,你猜猜我在下面見着了誰?
你肯定猜不到,我見着了師哥、大嫂還有青川,他們執念不散,這些年過去仍入不了輪回,就一直站在奈何橋邊等着你,說有許多問題需得當面問一問你,師哥說我也有罪,若不把你帶下去見他便讓我也入不了輪回,所以我只有再上來一趟,襲青岩,跟我下去罷!”
說着從棺材裏撲出,拽住襲青岩的肩膀,一把将他給拉了進去。
襲青岩還沒從震驚裏回神,就感覺自己不斷在下墜,周圍一片漆黑,偶有星星點點的光飛速從四周略過,也分辨不出是什麽,唯那耳邊呼嘯的帶着一股子寒意的風,抽在皮膚上真真切切。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着了地,見眼前有火光,周圍卻仍是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他被人推着踉跄地往前走,進了才看清那分明是一片奔湧的岩漿,燒得火紅火紅,咕嘟咕嘟直冒泡。
卻毫無燙人的感覺,越走得近反而越覺得陰風陣陣,煞是詭異。
岩漿那頭隐約還能聽到此起彼伏,讓人毛骨悚然的凄厲哀嚎,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別人口中所描摹的地獄。
鬼神之說原本襲青岩是不信的,還笑那些人是做賊心虛,庸人自擾。
可眼下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從四面八方襲來,心髒不由得縮作一團。
“放開,你放開我!”他大吼着,劇烈地掙紮,可抓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推着他往前走的手氣力大的出奇,任他如何也掙脫不了。
然而當他回過頭,卻什麽也沒看到,沒有襲青瑤,沒有任何人,但自己的肩膀确确實實被什麽給抓着,那東西冷冷冰冰的,即使隔着衣衫,也能感覺到那股子陰森涼意。
人說陰鬼都是如寒冰一樣涼的,而燕蓉菀已經死了。
思及此處襲青岩頭皮一麻,下一刻卻見周圍的情景忽地變了,眼前出現一片茂密的竹林,夜空下漫天雪花飛舞,依稀還能聽到竹葉被風吹動沙沙作響以及漱漱落雪的聲音。
須臾,竹林遠處走來幾個人,有男有女,還有一個孩子,那兩個男人拉拉扯扯似乎在争執着什麽。
襲青岩伸長了脖子,眯着眼使勁看了看,但相隔着一段距離,光線又不夠,始終瞧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直到其中一個男人忽地抽出手中的刀砍掉了另一個男人的頭顱。
女人尖叫一聲撲過去,那男人又揚起刀拍在了女人頭上,女人轟然倒地。
只剩下那小孩子,可能是吓傻了,既不知道哭,也不知道跑,呆呆地站在那裏,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心髒被人從胸膛裏剜出……
襲青岩瞪着眼睛看着,仿佛看到那刀尖還在滴着血,仿佛還能聞到那鮮血腥甜的味道。
他眼瞳急劇放大,額前青筋暴起,手中一陣哆嗦,刀哐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接着,就見周圍的場景忽地又變了,變回了之前的模樣。
唯一不同的是那岩漿上不知何時竟架起了一座石頭做的拱橋。
橋頭兩側各站着一個人,不辨男女,穿着紙紮的黑白兩色的衣服,化着奇怪又誇張的妝容,兩人面無表情,正沖着他這方向招手。
襲青岩轉過身去,只見身後突然湧出許多人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竟還有爬着的嬰孩,粘血的臍帶在身後拖的老長……
這些人就像失了靈魂被操控的木偶一般,神情木然地走到橋旁排起了隊,有的順利過了橋,有的被橋頭站着的兩個怪人拉走推入了岩漿中,被岩漿淹沒的時候甚至連個掙紮的動作都沒有。
襲青岩背脊一陣一陣地竄着涼,腦門兒上冒出一層冷汗。
噩夢也遠不及此情此景真切,驚悚,直讓人肝膽俱裂。
莫非自己真的被燕蓉菀拖到陰曹地府裏來了?
生怕驚動了誰,襲青岩謹慎地挪動着腳步緩慢往後退去,就在這時,橋那邊卻突然傳來一道熟悉卻已久違的聲音,“師弟,你來啦!”
這聲音一如記憶中那般溫和,帶着清晰的笑意,沒有絲毫改變。
襲青岩渾身一僵,極慢極慢地擡頭,适才還熱鬧着的橋頭忽然冷清下來,所有人皆不知所蹤。
唯橋那側有叮鈴哐啷的聲音傳來,襲青岩緊盯着石橋瞳孔一陣急劇收縮,他屏住呼吸,心髒卻狂跳個不停。
須臾,終見橋上走出兩個人來,正是襲青山和他的妻子謝蓮晨。
待兩人互相攙扶着彼此完全走上橋頂,才見他們腳踝上皆帶着鐐铐。
那鐐铐拖在地上,看起來異常沉重,以致他們每走一步都十分的困難,需得停下歇息一會兒才能再邁出下一步。
待下了橋走到襲青岩跟前時,已累得氣喘籲籲。
似乎是站立不住,襲青山踉跄了一步後把手搭在了襲青岩肩上。
食指無意間擦過襲青岩的脖子,冰涼的觸感激得他瞬間清醒過來,猛地揮開肩上的手,後退了好幾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