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不是法外狂徒第 37 章 提取回憶

1.

驟雨乍停,天空清澈得可愛。海面像一塊澄藍色的寶石,倒映着蓬松的白雲和修長的海鷗。

天與海之間,靜靜地漂着一艘小型游艇。

“梅朵夫人在海上很久了,她算好了日期,特意等船抵達公海才……”裴子航停下來,他本來想說“自殺”,但是不确定用這個詞來形容梅朵的狀态是否準确。

海公子臉色鐵青,從知道梅朵去世的消息起,他就開始變得異常憤怒。不是摔打東西,就是對着傭人大喊大叫。如果沒有唐靈和巴璞的阻攔,他就要闖到實驗室去燒掉所有的數據。離這艘淺藍色的游艇越近,他就越焦躁,無意識地在甲板上轉圈。

“請海公子自己過去吧。因為船上有一些事情,一旦被公衆知曉的話,也許對貴集團不利。”裴子航低聲提醒。

“他們不是公衆,他們是朋友。”海公子暴躁極了,呼吸像發燒一樣粗重。

這艘游艇的內室被布置成了兩室一廳的樣子——米黃格子的布藝沙發後,立着一只高高的舊書架,上面擺滿了各類古籍,還放了兩只蔚藍色的馬克杯。

沙發上,端莊地坐着梅朵女士。她像在小憩一樣,臉色溫潤,頭發紋絲不亂,只是微微垂着頭。

海公子詫異地盯着梅朵,再看看裴子航,他臉色通紅,握緊了雙拳,甚至懷疑這是母親控制他的一個圈套。

“別發火——梅朵女士的生命狀态,和我們不太一樣。”裴子航早就料到了海公子的反應,他請了醫生和海氏集團的 AI 工程師一同上船,讓他們去對梅朵女士的“遺體”做一個檢查。

“別碰她!”海公子搶先一步跑了過去,跪在沙發前緊緊擁抱住母親。

唐靈看不到他的臉,但是從他劇烈顫抖的肩膀來判斷,他一定是發現了某件值得大哭一場的事情。

“梅朵女士是,AI 仿生人。”裴子航點點頭,像是讀懂了唐靈內心的猜測。

2.

“越聰明的機器人,越會變得叛逆,這件事就連人工智能行業的元勳級人物也無法解決呢。”明明是十分悲傷的時刻,游艇裏卻響起一個诙諧的聲音。

“是啊。先生,我們遵照您和梅朵女士的遺願,把海公子帶來了。”裴子航畢恭畢敬地說。

那個聲音是從書房的方向傳來的,很有禮貌地對裴子航表達了謝意。

海公子驚愕地擡起頭,沖進了書房。

書房的正中央,就擺放着海公子一直在尋找的那臺電腦。看得出這臺電腦已經很老了,顯示器又笨又重,寬寬的邊緣已經褪色,露出塑料質感的淡黃色。屏幕上,接連出現一行字——“好久沒見,孩子。”

那個聲音随着字的出現而響起,唐靈這才注意到,電腦屏幕前放着一只小小的發聲器。所有的聲音都由這臺電腦控制。

“爸爸,你在哪?”海公子咆哮着,像是一個和父母玩捉迷藏而失去了耐心的孩子。

“好像是在這臺電腦裏。”唐靈對着電腦問,“這是梅朵女士設定好的程序嗎?”

那個聲音爽朗地笑起來,屏幕上出現了監控畫面。畫面顯示,在船艙下方,有一個整潔的、小小的生物實驗室。實驗室的培養皿裏,放着一顆大腦。那顆大腦上,連接了無數像圍棋子那般大小的電極貼片。

“确切地說,我在這。”那個聲音像在說一個蹩腳的笑話,“你媽媽知道,我這一輩子最想弄清的,就是海底發生的那些事。在醫院裏,醫生判斷我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而你媽媽不甘心,她保留了我的大腦,并把它養在無菌的培養皿中。最初,她用腦機接口連接了我的大腦和這臺計算機,我可以繼續通過網絡進行我的研究了。那時我們只能通過屏幕打字來交流。後來,科技越來越發達,這些吸盤一樣的小東西可以捕捉到更精準的腦電信號了。現在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樣,我可以‘說話’,可以‘傾聽’,如果我願意的話,我甚至可以陪你媽媽去逛街。”

見大家都沒有笑,那個聲音旁若無人地把自己的冷笑話說完:“當然,我是肯定不願意陪她逛街的。要知道,陪女人逛街是件麻煩事,尤其是女性機器人,她腦海中的大數據系統可太要命了……”

“爸爸!”海公子打斷了他的絮語,焦躁不安地問他,“所以你一直活着對嗎?”

那個聲音克制不住似的,發出一聲嗚咽,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哭泣的表情符號。

“确切地說,我的思想活着。嘿,兒子,樂觀一些。我的思想活着,我還活在這個培養皿裏呢。只是我不能抱你,也不能給你小子一拳了。你小子怎麽搞的?短短十幾年,怎麽吃胖了這麽多?”

3.

在海公子的許可下,AI 工程師“解剖”了梅朵。

梅朵的“死因”是芯片老化。

海公子的父親早已知曉了這件事,他通過攝像頭,靜靜地看着像小獸一樣尋找發脾氣機會的海公子。

“梅朵,一直都是很倔強的。包括和我結婚、包括和我一起收養你……她想向制造她的那兩位老人家證實,機器人也可以和人類一樣生活在這個社會。說出來也許你會自豪,你母親梅朵的存在,直接推動了機器人、動物變種人被認可為‘人類’的進程。”那個聲音不無遺憾地說,“只是,極度的聰明,一定會帶來極度的自負。芯片老化的事,梅朵在十幾年前就知道了。按照設計師的計劃,每隔五年梅朵應該回到位于西南邊陲的秘密實驗室,進行芯片升級。但是梅朵不肯,尤其是不肯替換負責‘情感’的芯片。”

“是怕疼嗎?”巴璞推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鏡。

阿遙回答了他的問題:“是怕忘記重要的人吧。”

那個聲音很久都沒有出現。阿遙跑到書房去看,屏幕上顯示了這樣一行字:想到這點就變得十分痛苦,想流淚,但不想發出悲傷的聲音。關閉發聲系統。

他回到客廳,AI 工程師正在對面如死灰的海公子展示那枚老化嚴重的芯片。海公子的父親大概是調整好了情緒,繼續用那個風趣的、儒雅的聲音說:“說起來,人類可真是自私的東西。為了防止機器人背叛,就把負責情感運行的部件放置在了機器人的仿生心髒上。當機器人離開、傷害人類時,疼痛感就會随着心髒的跳動,被泵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所以,機器人和自己所愛之人的每一次分離,都會帶來生離死別的痛楚。”那個聲音淡淡的,“她決定離開你的那一刻,承受的痛苦不亞于人類癌症晚期的痛。”

海公子一拳砸到了沙發後的舊書架上,那些父親收集的古籍重重地砸落下來,敲得地板咚咚響。巴璞跑過去擋住梅朵女士的身體,而海公子被那古籍的硬角砸破了鼻梁。血跡混着淚水滴答都巴璞的腦袋上,巴璞茫然地擦擦頭,問道:“芯片老化了,重新換一個,梅朵女士不就醒過來了嗎?”

“會的,重新換一個,梅朵女士會醒過來。但是我的妻子梅朵、他的媽媽梅朵,不會再醒過來了。”海公子的父親始終維持着情緒的克制,他甚至告訴巴璞,如果喜歡那些古籍,可以任意拿走。

海公子好像在喃喃地說着什麽,唐靈湊得很近才能聽清,他在說:“我再也吃不到鳳梨曲奇了。”

“我們可以幫你烤呀!最好的鳳梨,梅朵女士的原版配方,一定能找得到的。”唐靈像安慰一名大兒童一樣安慰着他。

而海公子只是執拗地搖着頭,痛苦地重複那句話:“我再也吃不到鳳梨曲奇了。”

“鳳梨曲奇有那麽好吃嗎?我嘗過,味道尚可。”巴璞始終進入不了狀态。

“我是說,我再也吃不到那些小餅幹了,想到這點,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我好像、我好像也快要死掉了!”海公子終于大哭了出來,鼻涕和眼淚橫流,他蹲在那堆散發着舊時光味道的古籍前,抱頭哀嚎。

4.

遵循梅朵女士的遺願,她的遺體不再更換芯片,而是像人類一樣,有尊嚴地進行了海葬。

完成這一切之後,海公子的父親也提出了一個要求,他希望可以斷開腦機接口的連接,并停止那些維持大腦活動性的營養液和電流刺激。

“看到了他們,我知道,我的研究不是癡人說夢。”他像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一個沉醉的大夢裏醒過來那樣惬意,“海底是有文明存在的。那個文明甚至先于我們的文明誕生。”

他告訴海公子,按照梅朵女士的遺願,她将和他一直漂流在公海上,“像一場遲來的、卻可以用一生一世來完成的蜜月航行。”

“可是,當我看到‘鲲’出現的時候,我想我可以真正休息了。”海公子的父親聲音輕松,似乎在哼着小調,電腦屏幕上果然出現了滿屏的曲譜。他繼續說着:“我給你母親聘請的律師打去了電話,幸好,你母親從來不和死腦筋的人打交道。那名律師沒有把我當神經病,很快就派人來看我們了……”

海公子拒絕了這個提議,他反問父親:“剛剛失去母親,再讓我現在選擇失去您,不覺得對我太殘忍嗎?”

他的父親笑起來,爽朗地提醒他:“十幾年前你就已經失去我了。葬禮上你被拍到的照片可真是遜吶……”

海公子被他逗樂了,頑皮地遮擋住攝像頭,像捂住父親眼睛的孩子。

他的父親緩緩地說:“孩子,我累了。我活在這個培養皿裏已經十幾年了。你母親總是怕我難過,時刻照顧我的情緒,為了讓她放心,我只能逼着自己忘記我是活在一個塑料罐子裏的事實……現在,她走了。我也想走了……”

海公子死死地咬住嘴巴,回頭望望陪伴自己的阿遙、唐靈、巴璞。

巴璞左右看看,彈了個響指:“我明白了!你是怕你的爸爸媽媽都離開了,從此沒有零花錢用了。你放心,我和阿遙賣冰激淩養你!我們生意很好的!”

那個聲音變得沙啞,像是突然老了下去,但又很安心:“現在,我是徹底放心了。”

巴璞始終不明就裏,而唐靈拍拍海公子的肩膀,沉重地說:“放他走吧……”

“傻小子,過來,十幾年沒抱過你了。來實驗室,給我一個擁抱。”海公子的父親說。

海公子奔跑進那間無菌實驗室,來到培養皿前,剛想擁抱一下那只貼滿了電極片的大腦,就被啪嗒電了一下。

他的父親哈哈大笑起來:“惡作劇,歡迎上當!希望你以後想起我,不要覺得我是個讨厭的老家夥。”

海公子的眼裏含着淚,笑着說:“那抱歉了,我會把您的讨厭繼承下去,讓每個人都知道……”

5.

“對了,在關閉營養系統供給之前……”海公子的父親留下了最後一句話,可惜還沒有說完,大腦上的電極片就滅了。

海公子急得手足無措,瘋狂地摁着培養皿附近的按鈕。

“來這裏!”唐靈大喊一聲。他們沖向了書房,書房的電腦上,還留着那行沒來得及轉換成聲音的文字:腦機接口系統可以給你們那幾位退化的魚類朋友試試,在日本的那位律師說,你們遇到了麻煩,腦機接口也許能起到一點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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