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襲老堡主緩緩擡頭,許久目光才聚在蕭翎臉上,頓了會兒,他搖着頭低聲含混道: “不,不不,他死了,是我親手殺死他的。”
蕭翎繼續道:“你說的可是二十七年前在陵州宋家殺死的那位公子?你一定是弄錯了,他并不是青川。”
老堡主重新看向蕭翎,似乎不太明白她的話,愣愣地看了她許久,“那個人不是青川?可他分明與我說那日我殺死的就是我兒子青川。”
“他?”蕭翎眼角微微地眯了下,趕緊追問:“他是誰?”
老堡主又發起怔,視線挪向一旁,空空洞洞的也不知再看什麽,嘴裏颠三倒四喃喃自語:“他是誰?他是誰?他是青川,不不,他不是青川,我可憐的青川已經死了,他死了……”
說完又嗚嗚的哭起來,瘋瘋癫癫的模樣煞是可憐,雖相處時間不長,但蕭翎作為“外孫女”對這個慈愛的老人家多少還是有些“祖孫情”的,眼下見他此般傷心,不免心中難過,眨着眼睛忍了忍,接着說道:“青川沒死,那個人騙你的,青川真的沒死,不信你就到你身後的七彩光裏找找,青川就在那裏,你走進去一眼就能看見。”
一聽能看見兒子,老堡主的神智便又清醒了些,想回頭看上一眼卻又不太敢,見蕭翎鼓勵般地沖自己點頭,他才慢慢轉過身。
這次那光終于不随着他動了,原本暗淡的七彩霞光竟一點點變得豔麗起來,直照亮了那雙渾濁的眼眸,老堡主的神情也跟着變得平靜松快起來,嘴角甚至彎起一些淺淺的弧度。
“看見了,看見了,小姑娘,我看見你說的七彩光了,太美了!青川就在這光裏,青川一定就在這光裏!”他激動得厲害,手舞足蹈快樂得像個孩子,聲音也隐隐發顫,“青川吶,你等着啊,阿爹這就來找你啦……”
說着他往前跳了一大步撲向光中消失不見。
蕭翎使勁地眨了眨眼,确認那縷魂魄離去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這才發現就這一會兒的功夫自己的後背已經驚出了一層冷汗。
見她一直繃着的表情逐漸放松,虞子珩跟着松開了快要捏碎刀鞘的五指,雖說他與襲老堡主二人父子緣分實淺,可畢竟曾做過父子,那會兒說出“魂飛魄散”幾個字時,心中也是不安的。
虞子祯緊張地盯着蕭翎和她對面那團空氣,等待良久卻不見她再開口,着急地問:“你怎麽不說話了?老堡主走了嗎?”
“走了。”虞子珩答。
虞子祯嘴角略微一抖,不客氣地擡手往兄弟後肩招呼了一拳,“問蕭翎呢,你搗什麽亂,我都緊張死了。”
這一拳力氣用的足,虞子珩半邊身子都跟着往前趔,見自家兄長滿臉懷疑,什麽也看不見,仍直盯着蕭翎對面瞧,雖已然知曉答案,但心底多少也有一絲不踏實,便開口詢問:“他,真的離開了,對吧。”
蕭翎回頭看着他,未幾,慶幸一笑,“阿尋說的對,老堡主真的已經離開了,去了那邊後便會忘記前塵往事,七七四十九天一過,又可重入輪回,生而為人,襲老堡主江湖豪俠,來世自能托生去一戶好人家。”
這大概是眼下唯一能暫時寬慰人心的消息了,不過短暫的欣慰過後氣氛再次沉重起來。
徐同風對蕭翎道:“你方才問‘他是誰’,問的可是那真兇?襲堡主怎麽說?”
蕭翎重新跪了回去,往盆中添了些紙錢,搖頭道:“老人家已經神志不清,能記得的大概也就只有小兒子襲青川了。”
“是啊,那樣的真相,換做是誰怕都無法承受。”唏噓一番,徐同風又問:“依你頭先所言,厲芸娘和襲青岩已死,如今世上知道真相的就只有你師徒二人,聞莊主一家三口以及鶴齡小公子,老朽當真很好奇這個人究竟是誰,他又是從何處得知的?還有一個問題不知你們考慮過沒有?”
“什麽問題?”蕭翎擡頭問道。
徐同風反問道:“襲家堡中的普通弟子雖可以自由出入,卻無法帶他人入堡,是這樣沒錯吧?”
蕭翎道:“沒錯。”
徐同風接着問道:“訪客若出了堡再想進來也仍需主人家帶路,對吧?”
蕭翎點頭道:“正是。”
徐同風琢磨片刻,撚着胡須道:“你們就沒覺得奇怪?”
“确實怪。”虞子珩跟着道:“若這人之前是作為客人被主人家請進來的,倒說得通,可他殺完人去了棺材鋪子後又是如何進來的?”
“嗯,可不是嘛。”徐同風補充道:“我們就假設他事先已經安排好了人,裏應外合,那些店家又是如何被帶進來的?總不能也是被襲堡主他們請進來的吧?”
蕭翎混沌的腦袋瞬間就被點醒了,是了,方才阿尋說起在井中發現了許多店家的屍體時她就隐約覺得怪,只是悲痛突如其來,那會兒整個人都恍惚得很,原是這裏說不通。
“依老堡主他們身上的傷來看,兇手雖有備而來,一開始卻沒打算殺人,所以未必就有人跟他裏應外合,後來出于某種原因才對大家痛下殺手,之後又出堡去脅迫了那些喪葬鋪子的店家前來助其準備後事,當時晚歌出去求救,若老堡主,我師父和聞莊主已遭毒手,他究竟是如何将人帶進來的?”
是啊,他如何将人帶進來的,虞子祯苦想片刻,倒真想起一個人來,“鶴齡,還有鶴齡,鶴齡不是不見了嗎?也許是脅迫他放人進來呢?”
蕭翎即刻否定:“脅迫他沒有用,鶴齡以前膽子小,也不常出堡,他總害怕自己會不小心帶回來什麽亂七八糟的人,所以他并沒有邀請外人入堡的權利。”
虞子祯指着虞子珩随口又道:“那就同你這徒弟這般,也是襲家後人轉世?”
徐同風略顯無語地翻了翻眼皮,“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他徒弟那樣?哪有這多巧合的事?再說這世上也不止瀚海一處地方,還指不定會托生去了何處呢。”
虞子祯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那我就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麽可能了,不過既然鶴齡沒什麽用處,那人為何要将他帶走?”
關于這一點蕭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所有人都被殺了,為何偏偏把襲鶴齡帶走了。
那孩子娘親去的早,襲青岩也死了,這世上除了襲家堡他便再沒別的親人。
後來倒是結交了諸多朋友,但也都是地宮裏的兄弟,并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幾人正讨論着,院中突然傳來一聲嗤笑,回頭看去就見廊外站着一個中等身材的灰衣男人,他低着頭,鬥笠遮住了臉,認不出何許人,不過他肩上扛着一口棺木卻格外顯眼。
這個節骨眼兒上,不請自來,還扛着棺材,不是犯下這一百多條人命的真兇還能是誰?!
蕭翎眼眸危險地眯着,未及多想,人已經飛掠而出,劍風呼嘯,步道兩旁的經幡獵獵作響。
見此情景,靈堂中的三人也沖出來做好了厮殺的準備,不想劍鋒殺至眼前,那人竟淡定如斯,不避不讓,只擡手扯下了鬥笠,一張帶着異域血統的面龐赫然于眼前。
緊要關頭蕭翎及時收了劍,詫異地看着眼前之人,半晌兒才叫了聲:“燕陽?”
來人正是燕蓉菀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燕陽勾起嘴角,眼底卻不見一絲笑意,“義莊一別,數月未見,蕭宮主別來無恙?”
蕭翎怔了一瞬目光驟寒,手中的劍再次指向他,冷道:“都忘了那件事你也知情。”
不難窺出她眼中的殺機,燕陽低頭輕笑了下,“別胡亂往別人身上安罪名,我路過,見襲家堡挂了喪才進來看看。”
之後他不知為何突地就暴怒起來,濃眉倒豎,五官扭曲,一掌劈開了棺材板,将裏頭的白骨倒了出來,之後随手将棺材往後一扔。
令人驚訝的是那具白骨竟跟泥捏的似的,這麽一摔就碎成了渣。
看着滿地的白骨碎渣,衆人皆大惑不解,未及開口詢問,燕陽倒是自己解釋說:“這是我剛從襲青岩的墳裏刨出來的。”
蕭翎眉心一皺,下意識問他:“你把那畜生刨出來做什麽?”
“對,畜生。”燕陽閉了閉眼,憤怒的神情稍稍收了些,他低頭看着地上的白骨道:“我只說這是從那畜生的墳中刨出來的,何時說過這就是那畜生了?”
蕭翎呼吸一滞,登時愣在當場。
虞子珩、徐同風和虞子祯三人站在蕭翎身後面面相觑,都不太明白燕陽究竟在說些什麽。
從襲青岩墳裏刨出來的屍骨卻不是襲青岩?
“你這話什麽意思?”虞子珩問:“你是想說他沒死嗎?怎麽可能?”
“怎麽就不可能?”燕陽看向蕭翎,從頭到腳看稀奇似的打量一遍,啧啧道:“千年之前的魂魄借屍還陽,這倒是頭一回聽說,你還能看到魂魄?不過,你怎麽就确定那日死在厲芸娘手中的一定是襲青岩?興許你看到的只是一個跟他長得一樣的魂魄呢?”
燕陽停頓片刻,見蕭翎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看着自己,便長嘆了一口氣,“我那時也以為阿姐的仇是真的報了啊!我是在你們之後進來的,你們說的話我也聽了個大概,被那些醜東西認過主,知道幾十年前的秘密,還當着老堡主說出來,又跟鶴齡有關系,除了襲青岩,還有第二個人選嗎?”
“蕭宮主,你難道忘了生死劫麽?子蟲分裂完成後就會慢慢破壞人的骨骼,生前或許沒有太大的感覺,但死後,渾身的骨頭……”後頭的話他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擡腳踩向一塊屍骨,本該堅硬無比的人骨只輕輕一碾竟成了粉齑。
“我當時就應該想到的啊!”燕陽自嘲地笑了笑,“他那樣陰險狡詐的人,能用生死劫控制我阿姐,難道就想不到要給自己找一個替死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