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邊牧、骨頭、和他金色的月亮(一)
1994 年冬,開往菜菜村的大巴上。
柯義坐在司機身後第三排的位子上,他穿一襲黑風衣,坐靠近過道,半張臉都掩在領子下面。他的這個角度微微側頭便能看見斜前方坐着的一對年輕夫婦。雖然知道那男人不可能認識自己人類形态的樣貌,但頭一回跟蹤跟的這麽近,柯義心裏還是有些忐忑。他給姚微志身上上了鎖,此次姚微志遠行,柯義總是莫名心裏不踏實,決定跟了來。
姚微志時年三十二,任 a 大人類學助理教授。此次他陪妻子回鄉,因妻子生産完體虛,想回娘家調養;而女兒姚鑰剛滿百天,也正好回老家讓外婆看看。男人清峻儒雅,戴着一副金絲圓框眼鏡,呢帽放在膝上,正輕聲細地在給妻子講自己改編自格林童話的故事。他說等女兒稍大,能聽懂時,每晚當睡前故事講給她聽。
妻子笑他,明明是格林童話裏的故事,你非要拿來把主角改成小狗。
姚微志扶了一下眼鏡,認真道,還是有很多不同的,你仔細聽就是了。況且,邊牧是我最喜歡的小狗,你是知道的,我曾經養過一只邊牧,所以我一定要讓它在故事裏當一回主角。
在一旁偷聽的柯義本來是低垂着頭,此時也跟着淺淺笑起來,我是你最喜歡的小狗呀,那我可要好好聽聽這個故事。
故事的名字叫《幸運的邊牧》這個故事改編自格林童話《幸運的漢斯》。用在這裏是姚爸爸改編的動物版本。。
很久很久以前,邊牧還是通體雪白。農場主家就有這樣一只任勞任怨的邊牧。它每天負責給農場主放他那一百只綿羊。
它非常認真,非常聰明,每天天不亮就把羊群從羊圈裏趕出去吃草,上午吃山北,下午吃山南,繞一大圈等到了傍晚,再把羊群整整齊齊地趕回來。
農場主對它十分滿意,念在它好久沒有回家了,于是便獎勵它一個假期,并且送了它三只羊。
邊牧就這樣高高興興地趕着自己的三只羊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它的老家在蘇格蘭邊境邊牧原産蘇格蘭邊境。,此去路遙,它卻也并不着急。
一路游山玩水,也見到了很多人和動物。大家都稱贊它的三只綿羊雪白又蓬松,它可得意了。
它路過山丘,在洞口遇到狐貍。狐貍和它說,邊牧邊牧,我拿我的寶貝和你換那三只羊怎麽樣?你看你回家這麽遠的路,還要趕着羊,很辛苦的。
邊牧說,你有什麽寶貝啊狐貍?
狐貍掏出一根牛骨頭,我拿我的肉骨頭和你換,這樣你叼着骨頭,可比盯着三只羊輕松多了!
邊牧想了想,好吧,謝謝你啊狐貍。
狐貍又掏出蘆葦和墨水,那我們要簽契約,說你邊牧願意換給我三只羊。
邊牧說,沒問題。狐貍便用蘆葦蘸着黑色的墨水在邊牧的左眼眶上畫了個圈圈。
邊牧就這樣頂着黑色的眼眶,叼着一根巨大的牛骨頭上路了。
它路過集市,在小攤前遇到屠戶。屠戶和它說,邊牧邊牧,我拿我的寶貝和你換那根牛棒骨怎麽樣?你看你回家這麽遠的路,還要叼着骨頭,嘴多酸啊。
邊牧說,你有什麽寶貝啊屠戶?
屠戶掏出一顆松果,我拿我的松果和你換,這樣你可以踢着松果往前邊玩邊走,可比叼着骨頭輕松多了!
邊牧想了想,好吧,謝謝你啊屠戶。
屠戶又掏出毛筆,那我們要簽契約,說你邊牧願意換給我牛棒骨。
邊牧說,沒問題。屠戶便在邊牧的右眼眶上用黑色的墨水畫了個圈圈。
邊牧就這樣,頂着兩邊黑色的眼眶,踢着松果上路了。
夜深人靜,它快到家了。家門口有一棵樹,樹上有只小松鼠。
松鼠和它說,邊牧邊牧,我拿我的寶貝和你換松果怎麽樣?你看你都到家了,天天踢着松果,腳趾會痛的。
邊牧說,你有什麽寶貝啊松鼠?
松鼠指了指天上一彎金色的月亮,我拿我的月亮和你換,這樣你在家裏,只要擡頭看就能欣賞到,可比踢松果有趣多了!
邊牧想了想,好吧,謝謝你啊松鼠。
松鼠又用自己的尾巴蘸着墨水說,那我們要簽契約,說你邊牧願意換給這顆大松果。
邊牧說,沒問題。松鼠的尾巴太大了,在邊牧的後背畫了好大一片黑。
松鼠走後,邊牧就這樣立在樹下,擡頭靜靜地欣賞天上的月亮。月亮又圓又大,周圍還鑲了一圈淡淡的金色。它頂着兩邊的黑眼圈,後背還滴答着黑色墨水,心裏卻又滿足又開心,它好喜歡這輪金色的月亮啊。
它想,我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狗狗了吧。
這麽大的金色月亮,完完全全屬于我。它那麽白,那麽亮,那麽圓。
我不用趕着它,不用叼着它,不用踢着它,只要擡擡頭,就能看到它,誰也搶不走,每天看見它我就開心。
我可真是一條幸運的邊牧。
“這就是幸運的邊牧的故事。” 姚微志略略得意地說,“你看,我還解釋了邊牧的身上為什麽有三處黑。”
“可是這只邊牧一點也不幸運啊。” 姚媽媽說:“它是一只笨蛋小狗。”
“子非魚。每個人的追求不一樣,只要它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那它就是幸運的。” 姚微志搖頭,随後低頭輕輕撥撥懷裏姚鑰的小手指:“你說是不是呀,我金色的小月亮。”
柯義在後面靜靜地聽,然後心裏跟着默默點頭,是啊。
柯義還在想,希望姚微志的女兒以後也能找到守護她這輪金月亮的小狗。這只幸運的小狗會是誰呢?我兒子就不錯,嗯。
車內一片靜谧,只聽見小嬰兒咿咿呀呀地說着只有自己能聽懂的話。
這時,中巴車一個急剎。司機狂按喇叭。
柯義的身體先于他的眼睛做出反應,他倏忽站起,沖上前去,身體拱起來護住了姚微志懷裏的小嬰兒。
“呃。” 這一下沖撞把姚微志的眼鏡都給撞歪了。等他回過神來看柯義,柯義正一臉愛意地看着他懷裏的小女孩。“謝謝。” 教授說道,他扶正眼鏡,微微站起往前看:“發生什麽事?撞車了?”
柯義微微眯起眼睛往前看,橋上路燈昏黃,哪有什麽其他的車?
中巴車的車身開始劇烈搖晃,往湖邊的方向擡起一個角度,似乎有什麽東西想要把車掀翻。車內人開始驚呼,小嬰兒一聲尖利的哭聲中,司機咒罵着踩了一腳油門,試圖擺脫控制。這卻使中巴車徹底失控,直直奔向橋邊,往湖裏落去!
車漸漸沉底,水從縫隙裏漫進車裏。司機的額頭鮮血淋漓,他試圖開門放大家出去,可門怎麽也打不開。姚微志當即從胸邊口袋裏掏出鋼筆,摸索着走到車窗邊,用盡全身力氣将鋼筆尖戳向車窗。車窗先是破了一個小洞,随後玻璃在水壓下吱拉拉地爆裂開來。
湖水迅速地灌進來,姚微志從沒見過柯義這個穿黑風衣的男人。但是意外陡然發生時,柯義竟能沖上來護住姚鑰,這讓姚微志對他有了一種莫名的信任感,甚至還有些他也說不上來的熟稔,于是他下意識地就把柯義當家人照顧,他拍着柯義的肩膀大聲說:“你同其他人先上去!” 說着他将妻子往碎裂的車窗外一推,又将女兒塞到柯義的懷中:“她們兩個拜托你了!”
柯義揪住他:“那你呢?”
教授撥開他的手艱難地淌着水走到車廂後面,将一個個行動不便的老人送到窗戶前:“我游泳很厲害!随後就跟上來!”
*
衆人被柯義一一護送上岸。他将大家安頓好,又去查看蹲坐在草叢裏瑟瑟發抖的姚媽媽和嬰兒。
女人擡頭看柯義:“我丈夫他?”
柯義說:“我這就下去找他。”
女人有些倉皇地點點頭,她的頭發一縷縷貼在臉頰,凍的打擺子。她将姚鑰貼在胸口,小嬰兒的臉和嘴唇也都凍紫了,上來時嗆了水,咳嗽了幾聲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
柯義撥開襁褓查看,心涼了半截。姚鑰雙眼緊閉,氣息微弱,渾身燙的厲害。
“怎麽回事?”
姚媽媽焦急地說:“剛才一直在哭,現在有點脫水發熱。”
柯義哪照顧過這麽脆弱的人類嬰兒,他問:“那怎麽辦?”
女人十分無助:“最好盡快喂點水或者奶。但我一直吃藥,奶水不能給她吃。奶瓶在汽車的行李包裏。”
“你們誰有水?” 柯義大喊。衆人縮在一起紛紛搖頭。逃出汽車太匆忙了,誰也沒有顧得拿行李。司機捂着額頭搖搖晃晃站起來:“我下去找點能喝的。”
柯義一把拉住司機。他回過頭看着漆黑一片的湖面,衆人也許沒察覺,但他能隐約地看到湖面下那個家夥正在游蕩,它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它的目的是我嗎?姚微志還在那下面,他需要立馬下去救他出來。
不能拖了,這樣想着,柯義咬破手指,點在姚鑰的嘴唇上方。嬰兒攫住他的食指,一下一下吮抿起來。
姚媽媽十分吃驚,柯義告訴她:“我很健康,沒有疾病。”
“不,我不是說這個……”
“救援到來之前,只有這個辦法了。” 柯義堅定地看着女人。而他沒有說的是,喝了犬族血液的人類小孩子,會像小狼崽一樣健康茁長地長大的。
*
姚微志最後一個從中巴車裏出來,他的肩上還挎着一個小包,裏面是姚鑰的奶瓶。他要盡快游到湖面上。他的妻子在那裏,他的女兒在那裏,而他還要好好感謝那位護送他妻女的好心人。
湖水很深,卻很清澈,在這最夜的夜晚,月光還是能照到下面。中巴車就像一個龐然的怪物一樣斜斜地插在湖底的淤泥裏,他在水裏勉強睜眼,辨認湖岸的方向。
這時,他眼前一暗。
一個體型巨大的東西從他頭頂游過,将月光擋住了。他來不及看清那是什麽,求生的本能令他急忙游回汽車那邊,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那家夥的力氣很大,為了揪出他直接将中巴車在水裏翻了個個兒,而姚微志一下子就被調轉的車身壓住了,動彈不得。他肺裏的氧氣逐漸消耗殆盡,雙臂揮舞着掙紮着……
*
如今的湖底水草縱橫。
“是阿義,是你父親救了我,但他的心髒被那家夥奪走了。” 姚微志對柯禮說。
“它的目标是你?” 柯禮問。聽男人的描述,當年那怪物襲擊汽車,似乎是為了找姚微志。
“我想是的。”教授的臉上浮現出回憶的神情:“當時我被汽車壓住,大腿往下被砸的稀碎,人也暈了過去,但是在我失去意識前,我聽到它說了一句話。”
“它說了什麽?”
“它說,真可惜,這個也壞掉了。” 姚微志慢慢複述給柯禮。
看見小狗的眉頭蹙在一起,男人嘴角露出長輩的慈藹笑容:“你知道嗎,我在湖底這段時間想起了一些事情。”
“在我之前的人生中,我經常會做一些細碎又怪異的夢,這些夢總是重複地出現,以至于我曾懷疑它們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夢到,我不是從女人的子宮裏分娩出來的人。我是經由一塊血肉埋在另一處血肉裏長出來的。而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在一個昏暗低矮的土屋裏,我們與一個女人告別,然後奔向天涯四處。”
“這究竟是不是真的呢?我一直在疑惑。直到今晚我看到了你的朋友。” 姚微志用水草樣的手點點一旁的姚唯知。他們兩個長得完全一樣。
男人的下半身已經完全變成水草,他說話時還會用飄飄搖搖的葉片摸摸柯禮的腦袋,揪揪他的耳朵,像對待小朋友一樣對待柯禮。
他說:“你和你父親長得好像啊。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吧,你們的黑色眼圈非常對稱,這在邊牧裏可不常見。白色的毛發就像冬天的毛線圍巾一樣。真好。你也長成了非常俊美的小狗。同你父親一樣。”
“我再醒來時,發現自己在湖底的淤泥裏生了根。而我壞掉的部分竟然長出了水草。當時阿義變回小狗,就漂浮在我旁邊,我試着用水草伸進他的身體,代替心髒成為了他身體裏的泵。我說為何我會對那一晚汽車內披黑風衣的男人有熟悉的感覺,他看我的眼神總讓我覺得他是認識我的。原來是我之前的小狗跑來救我了。”
“我也不知道我這算是什麽,我是死了嗎?還是活着?每一個夜晚我在湖底作為人類醒來,每一個清晨我又會陷入沉睡。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真菌叫冬蟲夏草,而我則是暮人朝草。”
姚微志苦笑:“我終于等來了你們。我感覺到我的能力已經快到了盡頭,如果你也觀察到了,你會發現這些水草在逐漸替代我的血肉之軀,原來還只是大腿和手,現在它們已經長到了我的腰部。”
“所以,小狗,你要快點給你的父親找回心髒。等我完全變成水草時,我就沒有辦法繼續幫助你父親了。”
姚微志的聲音越來越小,面部表情也越來越僵硬。柯禮這才發現,天漸漸亮了。
第一縷晨光射入湖底時,姚微志周身的水草包裹過來,将他和柯義的身體籠得密不透風。而上一秒還在和柯禮講話的教授,竟然随着白天的到來,變成了真正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