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好了老婆子,別再說了,無涯都死了二十六年了,如今芸娘也不在了,還扯這些幹啥?只盼她下輩子投個普通人家,能遠離江湖這些打打殺殺。”祝老六說着便拽着祝六嬸往山下去了。
蕭翎盯着虞子珩看了許久,見他神情始終無波無瀾,眉心便愈擰愈深。
“你竟然毫無愧色,林一尋……”蕭翎伸出食指在虞子珩的心口處戳了戳,嘆道: “還真是個不知好歹的狗崽子,你這心莫不是變成石頭了?人家姑娘這些年裏無怨無悔為你做了這麽多,連自己生身父母離世的時候都沒顧得上回來看一眼,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最後還把命也搭進去了,你就這反應?”
虞子珩皺了皺眉,思忖片刻茫然地反問道:“那阿翎覺得我應該作何反應?”
見他忽地一反常态認真起來,如同一個孩童般瞪着無辜的眼睛看着自己,蕭翎一時之間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了,組織了半天言語,才幹巴巴道:“那,至少也要感動一下吧?”
虞子珩沉默片刻,點頭道:“我是個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感動自是有的,但只限于此。”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我的心也不能是石頭做的,可我對她,當真從來沒有過男女之情。”
蕭翎聞言嘴角狠狠一抽,想想這一千年來,對阿尋付出過真心的姑娘也不少,可似乎從不見他待誰有過絲毫的不同,向來冷若冰霜,見誰都是生人勿近的面孔,眉頭一皺,一臉不耐煩“再跟我多說一句話,我便砍你腦袋”的羅剎樣。
“這普天之下的姑娘,你當真一個都看不上?你這眼睛怕不是長頭頂了吧?還是你想找個天宮裏的仙娥?那可比登天還難吶!你看啊,首先你得被上頭的神官選中,不是我打擊你,我覺得你這輩子可能沒這樣的機會了……”
蕭翎叉着腰喋喋不休,虞子珩靜靜地聽了片刻,眼見越來越離譜,忍無可忍擡手打斷,“阿翎不也一樣?”
蕭翎怔了下,“我什麽一樣?”
虞子珩深吸了一口氣,道:“這普天下的男子,阿翎又曾看上過誰?”
“啊?”蕭翎被問住了,努力地想了想,如實道:“好像确沒看上過誰,可咱倆的情況不一樣呀,我扮了一輩子男人,自己都忘記自己是個女的了,況整天忙着殺人和逃命,做了鬼之後,又滿世界忙着找你的轉世,光盯着你這讓人頭疼的臭小子了,哪有功夫去看別的男子?”
虞子珩嘴角終于扯出一道淺淺的弧度,眉眼帶笑,溫和又愉快道:“哦,我也很忙,我這一千年裏也一直忙着找阿翎,沒功夫看別的姑娘。”
聞言,蕭翎又是一怔,神情呆滞了會兒,心口撲通顫了幾下,那種始終讓她研究不透徹的古裏古怪的感覺再次湧起,就覺得身體裏流淌的血液不知為何突然加了速,呼吸怎麽都暢快不起來,連那僅剩的一成內力都隐隐有要暴走亂竄的勢頭。
就如同她以前練功時急于求成,下一刻便要走火入魔一般。
可,又不像差點走火入魔時那樣難受。
反正就,說不好。
好不容易凝神穩住心神,她有些磕巴道:“那,那現在不用再忙着找我了,可以看看了?”
虞子珩瞬間又斂了笑,果斷拒絕,“不想看。”
“啊?”不想看?
蕭翎忽覺什麽地方好像不太對,這世間的男人上至九五之尊,下到鄉野村夫,有幾個不愛美人的?
便是那出了家的老禿驢被美色所惑,最後破了戒甚至哭着鬧着要還俗的這一千年來也沒少見,穆輕鴻連宮主之位都能毫不猶豫地讓出來,這臭小子老大不小的了,不至于如此六根清淨吧?
若說他有特殊癖好,比如說斷袖什麽的,這一千年裏,她也沒見過,除非……
蕭翎突地瞪着眼睛,小聲隐晦道:“阿尋你,你該不會跟穆輕鴻一樣,也有那什麽難言之隐吧?你……”
沒說完的話被虞子珩咬牙切齒打斷,“閉嘴!”
見眼前人黑着臉,似乎氣的不輕,蕭翎眼睛瞪的更大了,她記得那日穆輕鴻被她道破隐私時,也差不多是這副惱羞成怒的嘴臉,于是她看虞子珩的目光中便多了一絲莫名其妙的同情,“啊,真有啊?”
虞子珩簡直氣傻眼。
如果換一個人,此刻多半只剩半條命了,可她是蕭翎。
無語凝噎地看了她半晌兒,在自己氣死之前,他咬了咬牙,默默地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就覺得自己挺冤,也挺委屈,若非世上出現了一個叫蕭翎的人,讓他念念不忘,從此他這眼裏再看不到別人,他又何需自我折磨這一千多年?
那一世刀尖舔血,打打殺殺,蕭翎根本沒把自己當成女的看,男人和女人在她眼裏大抵也沒什麽分別,亦或者她天生就少了那根筋,到死的時候都不知道情為何物,不曾想如今都過了一千多年了,那根筋也還是沒能長出來。
倒不知這不知好歹的究竟是誰,還好意思懷疑他……
真的要被她活活氣死。
虞子珩愈想愈怒不可揭,但又無處發洩,擡手揮出一掌,原本高聳入雲的大樹轟隆隆倒了一大片,落雪紛飛。
待洋洋灑灑的雪花散開後,那裹着黑風煞氣的身影已經遠的幾乎快要看不見了。
空氣中似乎還有餘怒在飄蕩,蕭翎忍不住一個激靈,裹了裹狐裘心事重重地下了山。
她是不是一不小心戳到那臭小子的死穴了?
*
是夜,蕭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出神般地盯着那兩盆燒的正旺的爐火看了會兒,索性爬起來,裏三層外三層裹嚴實,出了房門數不清第多少次悄悄摸進隔壁的“閑人免進”。
裏頭的燈亮着,蕭翎正準備敲門,卻見那門根本就是虛掩着的,就跟猜到她會夤夜造訪似的。
一陣酒香飄來,蕭翎也不啰嗦,大大方方推門而入。
裏頭,虞子珩果然在燙酒,見蕭翎進來自發拿了酒杯給她滿上。
周圍一圈碳火似乎已經燒了許久,整個房間裏烤的暖烘烘的,坐了會兒竟覺着熱,蕭翎解了狐裘堆在一旁,狐疑地看着虞子珩,“我怎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這麽怕冷了?”
虞子珩懶懶地看了她一眼,搖頭道:“我确實不冷。”
蕭翎撸了撸袖子,不解道:“不冷你生這麽多炭盆做什麽,這地宮裏的夏季也不見得比此時熱吧?”
虞子珩動作一頓,瞧了眼對面熱紅了臉,直往臉上扇風的姑娘,放下杯盞,不動聲色扯了扯後背汗濕了好幾次的衣裳,然後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澆熄了幾盆碳火,又把剩餘的一盆往後挪遠了些,再坐回去時,頓覺神清氣爽了不少。
“冷的睡不着?”
“那倒不是,我也生着碳呢。”蕭翎看着虞子珩一番欲言又止,才很小心地問:“那個,你,真的沒問題?”
這一千年裏,再世為人近三十次,虞子珩卻是頭一回被酒噎住,梗在胸口許久才緩過勁。
想過她可能會過來找酒喝,卻沒料到她會在這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耿耿于懷。
虞子珩閉了閉眼,臉色陰郁的能滴出墨來,“沒有!”
蕭翎卻愈發覺得他是難以啓齒,思及這畢竟是一件非常令人尴尬的事,于是堆起笑,換了一副和藹可親的面孔,盡量柔聲細語地把自己的關懷表達出來,“不是,咱倆親如一家人,你千萬別覺得不好意思,有病咱就治,不能諱疾忌醫啊……”
“蕭!翎!”
兩個字似從牙縫間擠出來,帶着森森寒意,蕭翎迅速收了聲,對上那雙裹了冰霜的眼睛,縮縮脖子問:“怎,怎麽了?”
虞子珩穩了穩崩壞的情緒,哭笑不得道:“難道你覺得我每一世都有問題?”
蕭翎這才想起這臭小子每一世皆是孑然一身,那就,果然是她多想了?
他就是眼睛長頭頂上了?
遂虛虛地笑了笑,“呵,呵呵,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
破天荒地蕭翎竟覺得眼下有些難為情,五官一齊用力十分誇張地打了個哈欠,站起身往外走,“我……困了,就先回去了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豈料到門口又被叫住,蕭翎猶豫了一瞬堆起造作的笑轉過身,一個小藥瓶和一壺酒便砸了過來,怔了一下,慌忙伸手接住,“這是?”
擡眼卻不見人,只聽得一道寒涼的聲音從裏間傳來,“溫酒服下,驅寒。”
地宮地處北方又四面環山,白日落了雪,夜裏更是冷的很,眼下便美滋滋地收了,道了謝,體貼地給他關好房門,又翻牆回了自己的住處。
*
幾日後,蕭翎終于收到聞晚歌來信,說襲鶴齡被聞澄夫婦帶回了襲家堡。
老堡主那邊就謊稱襲青岩和燕蓉菀兩人終于放下恩怨,言歸于好,然後夫妻攜手浪跡天涯去了。
具體怎麽糊弄過去的,信裏未曾言明,蕭翎也無從得知,但誰都知道後輩們的事老堡主一向是不過問的,随他們折騰,只要不煩到他跟前就行。
至于襲家堡暫交由聞澄夫婦打理,他二人說蕭翎一個年方十九的姑娘,卻以一己之力讓地宮之衆回歸正道,此等膽魄和大義令他們這做人爹娘的羞愧不已,遂決計留下來好好栽培襲鶴齡,直到他有能力獨當一面,撐得起襲家堡為止。
而他們栽培襲鶴齡的方式就是把他扔給了蕭翎,說他從小跟着老堡主習武,本身底子是非常好的,就是膽子太小,俗話說不入山林,不識百鳥,多去江湖歷練歷練,這膽魄自然就練出來了,可他們得留在襲家堡陪着老堡主,況襲家堡也不能一日無主。
理由倒是別出心裁。
蕭翎可沒興趣整天帶着兩個孩子,誰還不是個孩子了?她不也才十九歲?
可無奈抵不過聞澄的三寸不爛之舌,為了自己的耳朵免遭荼毒只得勉為其難地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