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魯一路打躬作揖地走來,遠遠看見宋維峥忙迎上去笑道:“宋政委。”
宋維峥笑道:“劉書記長這是什麽風吹來的?”
劉魯說道:“我是專程來感謝貴軍的,可幫我了大忙了。這次要是找不到人上峰準定開銷了我。”
“您就這麽紅口白牙的感謝來了。”宋維峥笑道。
劉魯急忙分辯:“我是知道貴軍軍紀嚴明,費力地拿來還不得我再原樣拿回去。不拿群衆一針一線,可是?”
“您哪能算是群衆了。”
“宋政委您就別取笑我了。”劉魯取下氈帽,擦擦頭上的汗。
宋維峥正色道:“您這是有急事?”
“也沒那麽急,上峰來了命令說是派人來接梁先生,我這不先來看看有什麽需要準備的。小心些總不是錯,把這尊菩薩安安生生地送回去,也就功德圓滿了。萬幸別在出什麽岔子。”劉魯絮絮地說。
宋維峥掀起門簾請他進屋,劉魯提起棉袍側身彎腰進到屋內。
“老陸,劉書記長來了。”宋維峥說。
“陸團長,又來叨擾了。”劉魯笑道。
陸嘉禾起身:“不用客氣,請坐。”
打過幾次交道,劉魯多少知道陸嘉禾的脾氣,跳過不必要的客套,從懷中取出一封電文遞給陸嘉禾:“上頭發來的電文,人已經上路。”
“需要我們做什麽配合。”陸嘉禾說。
“希望陸團長能在來人之前保護好梁先生,當然這也用不着我說。我想懇請陸團長能不能派人護送一下。”劉魯不好意思地說:“這裏貴軍比較熟悉。”
“好。說說貴方的安排。”陸嘉禾答應的很幹脆,劉魯準備的說辭一下子沒了用場。
梁君默站在山丘上,面前是已經冰封的河流,夕陽正慢慢沉入遠山深處,四周出奇地安靜,有隐隐傳來的風聲,空氣裏帶着潮濕的氣息。
“要下雪了。”梁君默聽到來人在身後停住腳步。
陸嘉禾說:“是啊。”
“像不像咱們的琉璃河?”梁君默說。
“不像。”陸嘉禾沉聲道:“童山禿嶺,哪比得上臨水有靈氣。”
梁君默笑道:“你這人總不肯讓人有半點的遐想。”
“瞎想。”陸嘉禾也笑:“走,咱們喝一杯。你總不會還是滴酒不沾吧。”
“不沾。”
“那陪我喝。”
屋裏的土炕燒得燙手,陸嘉禾扔給梁君默一床棉被,兩人對桌坐好。桌上不過一碟腌蘿蔔、一碟花生米,還有一碗炖的稀爛的兔子肉。“嘗嘗,今天在山上打的。”陸嘉禾自己把酒斟滿。
“你的槍法好嗎?”
“把‘嗎’去掉。”陸嘉禾抿一口酒,酒的味道令他有一剎那的出神。
梁君默問:“怎麽,不好喝?”
“梅子酒。”陸嘉禾喃喃地說:“離開家就沒再喝過。”
“蓮實釀的?”
“你是沒口福了,蓮實釀的酒比這好喝。”陸嘉禾笑道。
“你偷拿了我的信。”梁君默說。
“拿了,怎樣?”
“那是寫給我的,到時記得還我。”梁君默笑。
陸嘉禾一臉郁氣:“就是不還,你能怎樣?還是你享福,能跟家裏通信。我已經很久沒有家裏的消息了。我走的時候,爹剛……”想到蓮實寫給君默的信,陸嘉禾知道家中并未将父親去世的消息告知君默,遂把話頭打住。
君默見他話說一半,問:“爹剛怎麽了?”
“剛收了新麥,爹高興。”
“是,爹就稀罕莊稼。你一說,我開始饞娘蒸的新麥饅頭了。”
“兵甲入庫時,放馬南山日。”陸嘉禾把酒斟滿。
“記得你提過,咱們一個開診所一個辦學校,就在臨水。”梁君默說:“雖然有信,總不如眼見放心,不知道臨水是什麽情形。”
“那是蓮實說的,她說咱們都是讀書人不應該舞刀弄槍。”陸嘉禾的神情柔和許多。
“打了這麽多年,好像是沒有終了了。”
“說的是啊。聽厭了槍鳴炮響,真想念孩子們朗朗讀書聲。”陸嘉禾斜靠在土牆上,有了醉意:“君默,你也喜歡蓮實。”
“嗯?”
“你別不承認,瞞不過我。”陸嘉禾喝一杯酒,把空杯遞給君默:“倒滿。”
“你醉了。”君默接過酒杯。
“我不許。”陸嘉禾覺得眼皮像有千斤重。
梁君默聽到嘉禾的“不許”,一時忘了呼吸,怕他再說其他的話來。半晌不見嘉禾有聲響,擡頭看時他竟倚着牆睡着了。
梁君默心中有事一夜不曾好生睡着,臨到快天亮時才漸漸睡了。陸嘉禾倒是一夜的好睡,次日一早天亮了就爬起來,只見窗上光輝奪目,心下以為必定是日上三竿了。急忙起身,推門欲出時,才發現竟是下了一夜的大雪,天上還依然搓綿扯絮地下着。擡眼環視院內各處,只見院子中央的磨盤上積下的雪有一尺多厚,有早起的士兵已經清掃了院內的積雪,只是雪下得大了,掃除的路徑轉眼又落滿了雪。
一場雪紛紛揚揚地下了幾天幾夜,進出的山路埋在了雪底下,大雪封山了。
這一年,臨水也下了場罕見的大雪,夜半能聽見雪壓斷樹枝的聲響,噼噼啪啪竟不斷絕。
這一日,蓮實挨家送完了衣服,又收些布料。沿着河邊的青石板路忙忙的朝家裏走。四顧裏望去,只見天無二色,遠近皆是一樣顏色,連青松翠竹也一般披雪挂冰。剛剛望見梁家一抹院牆,就聞得一股寒香拂鼻,那香似有若無,不在意時就在鼻端纏綿,若是用力嗅時,反倒不能得它。
蓮實禁不住轉過去,朝梁家大院而來。年大早早開了院門,拿把今秋才綁的新掃帚清掃着門前的積雪,一條窄窄的小徑連到大路上。見蓮實撐着一把青綢油傘迤逦而來,笑道:“昨兒夜裏還念叨,滿院的梅花開了也沒個人看,如今就有了。”
蓮實笑道:“原本也忘了這事,從那邊走着,遠遠就聞見香了,順路看一眼。”
“今年花開的比以往都好,快進去吧。”年大說:“在裏面呢。”
蓮實知道他說的是年嬸子,沿着年大掃出的徑子進院裏去。蓮實知道梅樹是種在中間院落裏,來至門邊,只見數十株梅花映着雪色分外的精神。幾株紅梅開的猶如胭脂一般,嬌豔欲滴,好不有趣。蓮實在梅林間慢慢賞玩,幾縷輕風送來一陣濃郁的香氣,蓮實心下暗喜,急忙轉向東牆跟下,不出所料,一株臘梅花開在牆角,樹不過五六尺長,其間小枝縱橫交錯如龍似蚓,姿态媚人,更有異香欺蘭壓蕙。
“這株臘梅還是頭一年開花。”年嬸子站在門邊笑道。
“是啊,挪進院裏也有些日子了。見書上總說臘梅花香,也想不出香到什麽程度,如今親眼見着了,才知道前人并不欺人。”蓮實微阖雙眼,任一縷清香游走。
年嬸子見她歡喜,心下也是高興:“索性就住下來,好好戲耍幾日。屋子我時時打掃着,開了門端上盆炭火就能住。”
“就是。”年大也拖着掃帚進院裏來了:“前些日子,牛佬兒送來的山雞還放在後院裏撒着呢,今晚上收拾了咱們也樂呵樂呵。”
“你啊,就記着吃了。”年嬸子嗔道。
年大笑道:“人活一世不就是為張嘴嗎?蓮實,住下。”
吃過了山雞野兔,蓮實一個人站在廊檐下,借着幾分月色看疏影橫斜。年嬸子把好日頭曬過的被褥鋪展開,換上幹淨的枕套床單,順手把炭盆裏的火挑的更些。
“年嬸,您就別忙活了,一會兒我自己收拾。”蓮實笑道。
年嬸子只說:“又不是什麽費力氣的事,一張手就完了,你就看着行了。你也不常回來看看我們,這是聞着花香了,你年嬸子還不如那些花草?”
蓮實聽她念叨:“哪能呢,那些個花啊草的哪比得上年嬸您。”
“比不上,怎麽不見你回來看看我。”年嬸子拿着床帚把床上掃得一痕紋路也沒有方才滿意。
“您把床鋪的這麽平整,我都不敢往上躺了。”蓮實笑道。
“湯婆子給你卧被裏了,天冷早些睡吧。”年嬸子收拾利落了,囑咐蓮實:“把院門鎖好了,放心睡,我跟年大在外頭呢。”
“哎。”蓮實答應着。
一輪滿月從薄紗樣的雲裏滑出來,映着四圍的雪,蓮實就站在月光底下,像是琉璃世界一般。她擡起頭月亮正中的陰影,心下想道詩句中有明月寄相思之言,不知道今夜月色能不能帶來離家游子的音訊。蓮實雙手合什默默祝禱:在外的人,平安康健。
第二日,天剛朦朦亮時,蓮實就悄悄起身出門了。等年嬸子進院子看視時,只見屋內收拾得幹淨條理,人卻是不見了。
“這孩子,就是倔強,一點不想挂帶人。”年嬸子對着年大唠叨:“就在這裏住上幾天又能怎樣。趕明兒成了親,看她還這麽左強。”
年大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老頭子,你說嘉禾少爺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啊?蓮實可是不小了,同她一般大的女子都快當婆婆了。”
“你就瞎說,你還沒當上婆婆呢,怎麽就輪到蓮實了。”
“其實,君默少爺也行啊,反正都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
遠在千裏之外的嘉禾鼻子癢癢的,不提防一邊的君默先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