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擺渡人淡淡答道:“我不認識什麽嬰寧,不過十九年前,确實有個同你氣息相似的孩子坐過我的船。”
“那孩子是怎麽死的?”冥樓立刻追問。
擺渡人在面紗後詭秘莫測地笑了一下。
“若要尋因,便要去尋種因者,所結之果是瓶沉簪折,又或比翼連枝,皆在你們的選擇。”
随着擺渡人的話音,忘川上的霧氣越發濃厚,最終小船與擺渡人的身影隐匿在霧海之中,消失不見。
羅素聽得稀裏糊塗,于是開口問道:“尊上,她是什麽意思啊?”
冥樓未言,因為他也聽得似懂非懂,他無非是好奇嬰寧前世為何夭折,可擺渡人卻答個瓶沉簪折,比翼連枝,所答非所問,換作誰都未必能聽明白。
不過冥樓也捋出些思路來,他始終不知自己的法力為何會在嬰寧身上,或許這件事就與嬰寧前世的早夭有關。
他冥思着,一旁的羅素卻再次問道:“尊上,我們接下來做什麽啊?”
冥樓收回思緒,沉聲回道:“夢魔已死之事,玉千尋應該已經知曉,他定會去秘宮試探本尊的情況,這幾日你就留在秘宮中準備應付他。”
羅素連連點頭回應後,又猶豫地問道:“那個擺渡人剛剛說的話可信嗎?塵無休真的不在冥府內?”
冥樓:“本尊早就同冥府這幫家夥打過交道,他們都被冥主剝奪了說謊的能力,說的話自然不會有假,玉千尋并不知曉此事,既然他懷疑塵無休的殘魂在冥府,那我們便将計就計,給他再遞些線索,讓他繼續往錯的方向找,如此便可多拖些時日,讓本尊拿回更多的法力。”
一說到法力,羅素就忍不住撇嘴嘀咕:“本來七日能搞定的事,您非要為了那個女人拖這麽久……”
“本尊才不是為了嬰寧。”冥樓咬牙切齒地反駁,随後他眯眼危險地睨着羅素:“羅素,你最近睡覺別給本尊閉眼,本尊已恢複至三成法力,收拾不了玉千尋,但收拾你還是夠用的。”
聞言,羅素立刻讪笑道:“屬下是擔心您,尊上您英俊潇灑,法力無邊,可千萬別為了個凡人女子犯糊塗啊。”
冥樓冷哼一聲:“不用你操心,本尊還沒糊塗呢。”
羅素只好把話轉回到正事上:“尊上,我們要怎麽給玉千尋遞線索啊?”
這的确需要好好思量,玉千尋很謹慎,若線索給得太明顯,反倒會令玉千尋生疑。
思忖片刻後,冥樓看着羅素微挑眉峰:“你去找蛛蛛,死蜘蛛的消息靈通,又兩邊不沾,她放出的消息玉千尋會放在心上的。”
羅素聽了這話後,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尊上……咱們能不能……想想其他辦法,我不想去蛛蛛姐那裏。”他支吾地說着。
冥樓有些奇怪:“你怕什麽?她不是很喜歡你嗎?”
這話直接把羅素弄崩潰了。
“她的喜歡太變态了!”
羅素大嚎一聲後,痛苦地用雙手捂住臉,傾訴起自己所遭受的折磨:“她說幫我消解寂寞,其實就是把我騙到冰洞裏,讓我光着上身,拎着兩個二百斤的石頭紮馬步,拎不起來她就掐我的胸,不讓我休息就算了,連水都不給我喝一口,還說什麽身材不好的男人都不配活着。”
冥樓心想,果然變态。
羅素就是個柔弱的巫醫,平日裏只在屋子裏倒騰醫術和藥,哪裏受過這種搓磨。
怎麽說羅素也是為了他才會被蛛蛛禍害,冥樓雖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但還是象征性地拍了拍羅素的肩頭,決定先不提蛛蛛的事了。
不過二人踏出冥界時,冥樓的臉色又驀地一沉。
他停住腳步,冷聲問羅素:“你是怎麽從死蜘蛛那裏逃出來的?”
羅素如實地回答:“我就說放心不下您,想要回去看看,她就痛快地放我出來了。”
“以死蜘蛛的性子,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放你走?”冥樓的聲音又沉了幾分。
羅素怔住:“這……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啊。”
冥樓倏然擡起左手,掌心中的黑氣化作一條長蛇迅速地纏繞住羅素的身體。
黑蛇帶着寒意在羅素身上攀爬穿梭,羅素就僵硬地站着,一動不敢動。
片刻後黑蛇突然停在羅素的背上,兇惡地露出獠牙吐着蛇信,朝羅素後背一口咬去。
羅素還以為自己要死了,但黑蛇并沒有咬住他的皮肉,而是從他的後背咬出一只巨大的蜘蛛。
那蜘蛛足足有人頭那麽大,在黑蛇的口中奮力掙紮着,六只眼睛則閃爍着陰森的綠光。
冥樓臉色陰沉地揮手一劈,蜘蛛瞬間被斬成兩半,黑蛇也随之散作黑氣消散。
羅素驚恐地看着蜘蛛的屍體,有幾只腳還在抽動着,他顫聲問道:“這蜘蛛……從哪兒來的啊?”
冥樓壓着火氣說道:“死蜘蛛在你身上下了追蹤咒,這咒術很高級,不僅不易被察覺,還能聽你所聽,見你所見。”
聞言,羅素不知所措起來:“那蛛蛛姐豈不是……”
冥樓沉聲把話接了過來:“死蜘蛛現在肯定知道本尊已醒之事,她可能會跑去把此事告訴玉千尋,也可能會跑過來找本尊的麻煩。”
羅素懊惱地打了下自己的腦袋:“我真是笨死了!要知道這樣,我就不跑來找您了!”
“說這些已經晚了,不如想想該怎麽應對死蜘蛛。”冥樓倒是很冷靜。
羅素一邊點頭一邊思忖,沒一會兒他又面色蒼白地看向魔尊:“尊上,我突然想到還有第三種可能……”
冥樓皺眉看着他:“什麽可能?”
“咱們不是從嬰寧姑娘家出來的嗎?”羅素一字一句艱難地說道:“您說,她有沒有可能,會跑去找嬰寧姑娘……”
二人呆愣地站在原地,一時大眼瞪小眼,兩處無言。
又過了片刻,冥樓擡腳狠狠踹在羅素的屁股上。
“她要是出什麽事,本尊就把你和那個死蜘蛛合葬!”
*
清澈的水珠一滴又一滴地從洗淨的衣裙上落下,皂角的香氣遍布了整個小院。
嬰寧站在篦子架下的陰影中,右手遮在額前,微眯起視線望向晴朗的天空。
今日天氣很好,雖火傘高張,卻清風陣陣,遠處夏山如碧,美不勝收。
嬰寧迎着驕陽伸了個懶腰,然後環視了一圈自己的小院。
“地掃了,驢棚收拾了,衣服也洗了……”
細數着已經做完的事情,最後她開心地拍了下手:“終于可以休息了。”
她正準備去給自己倒杯水,院子外突然傳來一聲貓叫。
那聲貓叫讓嬰寧想到了小貍。
她跑去用小碗盛了些清水,剛好家裏還有點南瓜糊,她就給一起端出了院子。
一只橘色的胖貓正坐在她的院子前,舔了舔爪子後,橘貓看向走來的嬰寧,軟綿綿地喵了一聲。
嬰寧蹲下身,将碗放到橘貓面前,橘貓低頭嗅了嗅後,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認真地吃起來。
她摸了摸橘貓的腦袋,嘆氣說道:“也不知道小貍現在怎麽樣了,我有點擔心她,萬一她一沖動傷到人,那就不好了。”
南瓜糊和水很快就見了底,橘貓擡起頭,對着她長長地‘喵’了一聲。
嬰寧被它逗笑,又撓了撓橘貓的下巴:“如果你認識小貍,就幫我勸勸她,其實有很多人喜歡小貓的,讓她不要胡亂傷人。”
橘貓像是聽懂了一般,竟對着嬰寧點點頭,然後扭着肥胖的身軀轉身跑遠。
嬰寧呆怔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來。
真是怪事年年有,怎麽最近成精的貓這麽多?
嬰寧剛端着空碗回到院子中,房頂上就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就是那個要和冥樓靈修的女人?”
嬰寧順着聲音看去,一個身穿黑色紗衣,臉上畫着厚重胭脂的女人,正坐在她的屋頂上悠閑地晃着腿。
“你是冥樓的朋友?”嬰寧問道。
女人把玩着從肩上垂下的一縷長發,彎唇笑道:“我和他可不是朋友。”
說着,女人的身影在屋頂倏地消失,轉瞬便出現在嬰寧的面前。
“我叫蛛蛛,冥樓,是我的男人。”
這句話在嬰寧的腦中轉了轉,片刻後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你們是夫妻?”
蛛蛛得意地揚起下巴:“算是吧。”
嬰寧露出燦爛的笑臉,說道:“那你是來找冥樓的嗎?可是他走了,他說他還會回來,不如我請你吃碗豆花,你在這裏等他。”
見嬰寧是這個反應,蛛蛛皺起眉頭,不滿意地問道:“我和冥樓是那樣的關系,你不生氣?”
嬰寧被問得一頭霧水:“我為什麽要生氣?”
蛛蛛不甘心地反問:“你和冥樓是什麽關系?”
“朋友。”嬰寧誠實地回答:“他救過我很多次,是個好人,所以我們是好朋友。”
“是個好人?”蛛蛛微怔,緊接着捂着肚子大笑起來:“你說他是個好人?哈哈哈,笑死我了,你真有意思,這可是僅次于玉千尋在大殿上偷偷放屁的笑話……”
說着,蛛蛛就擡起手臂想去摟住嬰寧。
但手還未碰到嬰寧,一道寒氣便朝她襲來。
她慌忙後退躲開,但衣袖還是被撕開一道長口,若是再慢些,這只手臂怕是就要沒了。
蛛蛛皺眉看去,冥樓已經提着屠影刀,冷臉擋在嬰寧的身前。
“敢動本尊的人,你是活膩了嗎?”冥樓沉聲開口。
蛛蛛立刻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尊上,您這可就冤枉我了,我和這位妹妹只是聊聊。”
說着,蛛蛛歪着身子對冥樓身後的嬰寧招了招手:“你說對不對啊?嬰寧妹妹。”
嬰寧感覺到冥樓對蛛蛛的敵意,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只能輕輕地扯了兩下冥樓的衣袖,小聲說道:“我們确實只是聊聊,你為什麽要打她?她不是你的妻子嗎?”
冥樓的心咯噔一聲,急忙說道:“本尊還未娶妻,哪來的妻子?”
“啊?”嬰寧不解地說道:“那她怎麽說你們是夫妻?還問我生不生氣來着……”
冥樓被氣得咬牙切齒,正打算弄死蛛蛛,可一思量又忍不住回頭多問了嬰寧一句:“那你生氣了嗎?”
嬰寧坦然地回答:“不生氣啊,這有什麽好生氣的。”
她答得越坦然,冥樓就越覺得憋悶。
他不喜歡這個答案。
因為不在乎,所以她才會如此坦然。
這股憋悶令冥樓的惱火又漲了一些,他陰冷地看向蛛蛛,滿是殺氣地轉動了下脖頸。
“死蜘蛛,本尊要把你大卸八塊。”
說着,他拎着屠影刀朝蛛蛛砍去。
蛛蛛則一閃身逃出了嬰寧的院子,一邊逃還一邊大笑:“哈哈哈,笑死我了,尊上,嬰寧妹妹好像一點也不在乎你哦。”
冥樓被氣得青筋跳起,拔腿追了出去。
嬰寧站在終于清靜的院子裏,茫然地看着那二人飛走的方向。
哎,魔界還真亂啊……
那頭蛛蛛跑了沒多遠,便被一身殺氣的冥樓用刀攔住。
蛛蛛急忙停住腳,垂眼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屠影刀,軟聲求饒道:“尊上,我就是和您開個玩笑,您也太不禁逗了。”
冥樓微偏屠影,将鋒利的刀刃向蛛蛛貼近幾分,冷聲問道:“你看本尊笑了嗎?”
蛛蛛無辜地說:“您不是生性就不愛笑嘛……”
“閉嘴。”冥樓的殺意更盛了幾分。
意識到這次真惹急了冥樓,蛛蛛也不再求饒,脖子一挺,說道:“那你殺了我吧,告訴你,你的事我手下的小蜘蛛全都知道了,若我一死,它們會立刻把你醒了的消息告訴玉千尋,還會說你丢了法力……”
冥樓冷笑一聲,沉聲打斷她:“本尊并不怕他。”
說着,冥樓便要揮刀砍下蛛蛛的頭。
蛛蛛下意識緊閉雙眼,高聲喊道:“小蜘蛛還會把嬰寧的事也告訴玉千尋,到時候他肯定會來找嬰寧麻煩!”
冥樓急急收住屠影刀。
蛛蛛捂住已經破了皮的脖子,長呼出一口氣。
這次玩大了,差點把命給玩沒了。
冥樓陰冷地注視着蛛蛛:“你這是在威脅本尊?”
蛛蛛後退兩步,同他拉開距離後底氣十足地說道:“對,就是威脅,我要是死了,就讓你喜歡的姑娘給我陪葬!”
冥樓不自然地看向別處,沉聲駁着蛛蛛的話:“她只是對本尊很重要,本尊并不喜歡她。”
蛛蛛嘲諷地一笑:“我可不傻,剛才有人眼巴巴地望着人家姑娘,就想人家說一聲在乎你的樣子,我可都看見了!”
冥樓又舉起屠影刀,惱火地說道:“本尊現在就殺了你。”
“诶!為了你和嬰寧好,你最好別動手!”蛛蛛有恃無恐地指了指刀尖。
羅素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小聲對冥樓說道:“尊上,咱們還是冷靜些,我們不如把蛛蛛姐拉入夥,那騙玉千尋之事也就好辦了。”
冥樓咬牙忍了忍,最終将火氣壓了下去。
他放下屠影刀,恢複冷漠的表情問道:“蛛蛛,你到底想要什麽?”
“原來尊上看出我有所求了啊?”蛛蛛得意地看着冥樓。
冥樓:“說。”
蛛蛛手舞足蹈地開心大喊起來。
“我要你娶我,我要做魔尊夫人!我要成為魔界最尊貴的女人!”
冥樓面無表情地說道:“不可能,要不本尊退位,你直接當魔尊吧。”
說完,他收起屠影刀,在蛛蛛的眼前消失不見。
蛛蛛怔怔地看着冥樓消失的位置,半晌氣得跺腳大喊道:“冥樓!你等着,你敢讓我不痛快,我要去找玉千尋告狀!我還要把嬰寧抓去送給玉千尋!我看你怎麽辦!”
看着對着空氣發火的蛛蛛,羅素也生無可戀地轉過身離開。
他想,他應該在玉千尋殺過來前,先去準備一份遺書。
*
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
嬰寧坐在窗前看着話本,不時會擡頭看一眼緊閉的窗子。
天都黑了,冥樓還沒有回來。
又或許他今天不會回來了。
嬰寧一手托腮,望着窗子出神地想着。
轉瞬窗外便出現了高大的影子。
看見那身影,嬰寧下意識彎起唇角,起身拉開窗子。
冥樓的腳也才剛剛落地,他有些驚訝地看着打開窗子的嬰寧:“你知道是本尊?”
“嗯。”嬰寧點了點頭,眉眼笑得彎起,“其實挺奇怪的,每次只要你靠近,我就知道是你。”
大抵是今夜有些熱的原因,嬰寧的臉頰帶着淡淡的粉色,笑容格外的明豔。
冥樓不自覺地柔了聲音:“那你還真是厲害。”
嬰寧歪頭看了看冥樓身後,忍不住問道:“蛛蛛呢?你們兩個和好了嗎?”
“和好?”冥樓不喜歡這個詞,便說道:“本尊同她就沒好過,哪來的和好一說。”
嬰寧:“我還以為你們是朋友呢。”
冥樓冷冰冰地回了兩個字:“不是。”
嬰寧想起冥樓白日裏就說過,他沒有朋友。
她不由得垂下眼睫,唇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察覺到她的難過,冥樓緊鎖眉頭:“你怎麽了?”
嬰寧躊躇着問道:“你說你沒有朋友……那我呢?”
冥樓一怔,半晌才反問她:“你想做本尊的朋友?”
嬰寧又低下頭,揪着衣角弱聲說道:“你總是救我,我也算幫過你吧,我以為我們現在已經熟悉了,應該是朋友了。”
冥樓想了想,同往常一樣冷冰冰地說道:“你當然不是本尊的朋友。”
聽到這話,嬰寧鼓起臉頰,看起來有些委屈,還有些生氣。
這樣子有點可愛。
冥樓的心頭有些發癢,他輕咳一聲後說道:“你是本尊的小金庫。”
又是小金庫。
嬰寧低頭踢了踢牆角,最後抿唇嚴肅地看向冥樓。
“我之前一直都想問,你為什麽總叫我小金庫?”
此時冥樓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淡淡地回道:“因為你就是小金庫。”
嬰寧咬了咬唇瓣,轉身從自己的櫃子裏翻出一些銀子,然後回到窗前,一把将銀子拍進冥樓的懷裏。
“好啊!那以後我就叫你小白臉!”
說完,嬰寧氣呼呼地把窗戶用力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