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年前。
少年身量還未長齊,個子卻竄得太快,淡黃龍服挂在身上,空空蕩蕩的。
玉白的臉上,鮮血滴滴答答流下來,從飽滿的額頭,途徑尚顯稚嫩的臉頰,流到棱角分明的下巴,一滴,一滴,滴在淡黃的龍服上,滴在金磚鋪就的地面上。
“你還不懂?”
禦座上的皇帝目眦欲裂。百官震悚,戰戰不敢言。
“兒臣不懂。”
太子削瘦的身子挺得筆直,目視前方毫不傾斜。
“你身為太子,不學無術,竟然連這點道理都弄不明白嗎?”
太子因失血而有一瞬間的眩暈,卻依舊跪穩了,跪得筆直:“兒臣愚鈍。”
“你愚鈍個屁!”剛才是一方昆山玉的硯臺,現在是太子的奏折,掄圓了丢在他身上,也将瘦削的身子打得歪了一下。
“跟朕抖這機靈?朕看你不是覺得自己愚鈍,是覺得朕沒腦子吧!”
“兒臣不敢。”
“少在這裏敷衍朕!你心裏想的什麽朕清楚得很!朕從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憐香惜玉,只是聽說對方是個十五歲的姑娘,面都沒見過,就生怕她到工地上受苦是不是?”
“修建皇陵是宗廟社稷的大事,馬虎不得,兒臣是真的覺得派一個小姑娘前去,有些不妥。”
“大膽!讓她去是朕的安排,朕的安排你覺得不妥,到底你是皇帝,還是朕是皇帝!”
“兒臣不敢。”
“你不敢?你還有什麽不敢的?”
“八歲那年,兒臣被立為太子,此後七年,愚頑不靈,每每為父皇所棄。誠恐此身難擔社稷之責,枉負太子之位,今日自請歸去,望父皇擇賢而立,莫在不肖子身上浪費光陰。”
伸手接下下颌的繩結,緩緩抽出頭頂的金釵,然後托起金冠,摘了下來,端端正正放在了身前,一頭黑發散落,垂在身後。
他今年才十五,還有五年才到加冠的年紀,偏偏八歲那年被立為太子,直接就辦了冠禮。這金冠看着華麗無匹,精致無雙,其實好重啊,頂着一天,脖子很酸。如今取了下來,好不輕松。
“大膽!”
皇帝氣得直發抖,手指着太子,拍桌怒吼:“你是要造反嗎!我大乾的太子你都不稀罕當了,那你還想怎樣!你是不是想直接坐上朕的龍椅,将朕取而代之算了,這般便沒有人還在你頭頂上攔着你捅破了天去!”
太子直視着皇帝,一雙眼睛那麽亮,那麽不屈:“兒臣不想。”
不再是不敢,是不想,一字之差,沒了誠惶誠恐,多了一股子睥睨天下的傲氣,将皇帝氣極反笑。
他的眼睛像母親,一樣倔強,一樣不屈,一樣美。
他的性格也像母親,傲到這地皮都留不住,要直奔天上去。
“好好好。你能。既然你這麽擔心父皇的皇陵修建如何,既然你這麽不放心那主持修建皇陵的小姑娘,那你就去替朕監工。有你在,朕放心得很。”
太子磕頭及地:“謝父皇恩典。”
“這太子,你當真不稀罕當?”
答什麽都是錯,太子沒再說話,安靜彎下腰,将面前的金冠又向前推了一推。
皇帝氣得大笑不止,笑出了眼淚,最後嘆了一口氣,一句一頓緩緩說道:“着太子陸玺,忤逆不孝,驕蠻倨傲,自毀前程。今廢為穎親王,奉朕旨意,督造崇陵。欽此。”
“兒臣謝父皇恩典。”
太子再次磕頭,本就鮮血淋漓的額頭看起來更加凄慘,晃了兩下,單薄的身子越發搖搖欲墜。
“滾。”
已經被廢,不再是太子的他緩緩站起了身,踉跄卻堅決地,回頭離去。
小時候,他最喜歡跑的地方是欽天監。
欽天監有一架望遠鏡,像一門炮,看星星感覺離人好近,伸手就能摸得着一樣。
欽天監的監正是個特別有意思的老道士,滿肚子都是故事,也不忌憚他皇子的身份,會做鬼臉吓唬他,會摸着他的小腦袋,滿眼睛的疼愛。
陸玺本就是絕好的長相,靈得冒仙氣,又和氣,不像其他皇子公主慣的一身毛病,确實是極招人喜歡的。
監正天天吹牛,說自己是要飛升成仙的,從此就居住在那浩瀚星河,與太白金星、壽星佬一起把酒言歡。
還有個特別沒正形的五官靈臺郎叫左晴明,由于欽天監是清水衙門,差事閑,每天淨鼓搗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主官是個道士,他卻是個墨家弟子,給小皇子做了不少玩具,有那會飛的紙鳥兒,是真的會飛,不是滑翔,甚至不用上勁兒,翅膀上畫了符咒,自己就會動,撲騰幾下就能上天。
大太監天天跟在他屁股後面,看着他跟着五官靈臺郎爬上爬下,“哎呦喂我的祖宗”之聲不停。
可是他畢竟是皇子,八歲那年被立為太子,從此早課晚課寒暑不停,再不許碰那些旁門左道的玩意兒。愛講故事的監正見不到了,愛搗蛋的五官靈臺郎也見不到了,父皇一張國字臉黑沉到底,太傅滿臉褶子刻滿了憂國憂民。
後來聽說監正羽化了,五官靈臺郎升了官,當了冬官正。他想知道監正那個老頭兒是不是真的在天上和太上老君一起喝茶,他這樣沒正經,太上老君會不會生氣。
他不想做這太子。他也不愛這現世。
錦繡成堆的宮裏,為了皇帝一回眸,人腦子鬥出狗腦子。妃嫔們的手段花樣繁多,鬥來鬥去,結果卻不外乎是誰弄死了誰的孩子,誰弄掉了誰的孩子,誰借誰的手陷害了誰,誰借誰的手弄死了誰。
多麽難看。
母親不愛看,所以土堆了一座山,躲在上面。父皇愛看。父皇愛這現世,愛妃嫔為他鬥出生死。因為他是這天下的王。
八荒六合,唯我獨尊。
他知道那一家是怎麽被他盯上的。準确點說,不是他盯上了那一家,是自己的曾祖父成帝盯上了那小姑娘的曾祖父。
因為那小姑娘的曾祖父,不想做皇帝的家奴。
這幾代人,幾代的皇帝,都只喜歡一件事:把逆的,都變成順的。把不願意的,都變成願意的。把人,都變成自己的狗。
小姑娘的曾祖父不做狗,後來他死了。
小姑娘的祖父不做狗,後來他也死了。
小姑娘的父親依然不肯做狗,這不,剛剛被活埋在妃陵,屍骨未寒。
他們家只剩下小姑娘一個了。
父皇并不在乎他們做不做狗了。
父皇想最後利用她一下,殺光算了。
讓這天下看看,不給他做狗的,是些什麽下場。#####ximisama亂入,哈哈哈哈。玺寶寶,親媽會疼愛你的(猥瑣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