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借着庭前調解的空隙,林律師為唐靈和海氏集團的實際控制者梅朵安排了一場見面。
唐靈對這位神秘的女商人了解不多,自從接手了海公子的訴訟請求後,她才開始關注海氏集團的各類消息。梅朵是海公子的母親,據說是“人工智能”元勳的後裔,早年一直随祖父母在邊疆進行實驗。那些被銘記在教科書上和國人心中的科學家們是她家的座上賓。對此,梅朵從來沒有承認過,被媒體問得急了,也只是淡然地說:“小時候腦子笨些,祖父不過是請幾位先生點撥過功課而已。”
更為傳奇的是,海氏集團在人工智能行業異軍突起,很快成為世界範圍內首屈一指的人工智能産品制造商,但梅朵始終躲在丈夫和兒子身後,連海氏集團這個名字都來自她那個并不懂科學的中學教師丈夫。
她的行程安排得很緊,只給唐靈預留出了 8 分鐘。
“說吧,是有什麽事情需要我來幫忙?”她揮手示意唐靈可以免去不必要的自我介紹,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像好客的女主人那樣令助理給唐靈送上多巴胺飲料。
她花了幾十秒的時間盯着唐靈喝下去,然後側耳傾聽,然後說:“很好,你的心率恢複正常了——別害怕,我只是聽力有些超乎常人的敏銳。你的心跳聲很好聽的,像鋼琴曲《卡農》,海先生去世之後我很久沒有聽到這個節奏的心跳了……抱歉,聊得有些多了,你還剩下 5 分鐘 42 秒,所以,有什麽要求請直接說出來吧。”
唐靈對這個古怪的女人莫名地多了些好感,她突然就理解了海公子的怪異行徑來自何方。和怪人打交道不是一件難事,比和那些西裝革履、滿口大道理的人談話輕松多了,唐靈略一思索,大方說道:“我和我的朋友遇到了一些困難。所以希望可以租用貴集團的深海潛水型機器人。聽說這一批機器人還沒有面向市場……對了,很抱歉您的兒子起訴了您。”
“哦?這件事是需要抱歉的嗎?”梅朵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又恍然大悟般地笑起來,“我一點也不這麽想。我的兒子起訴了我,我反而非常開心。這代表着他學會了反抗,要成為一名合格的繼承人,反抗精神可是少不了的……”
談起“育兒經”,梅朵似乎很有興致,不過時間限制了她的發揮,她遺憾地搖搖頭,一副沒有聊夠的樣子,“這幾條生産線的控制權,我會盡快移交給海公子的,過去太偏愛這孩子,現在是到了讓他熟悉産品的時候了。實驗室裏有幾種概念型機器人,都是可以适應深海探索工作的,他會帶你去的,你選喜歡的就好。”
唐靈大喜過望,回過頭和忐忑等候的阿遙、巴璞一一擊掌,已經站起來的梅朵望着她,臉上始終帶着那種熱情好客的笑容:“還有半分鐘,告別的話就留給我來說吧。請轉告我兒子,官司我會奉陪到底。另外,從巴西運來的黑金鳳梨已經到家了,我會親手給他烤他喜歡吃的鳳梨芝士曲奇,晚上九點鐘由助理開車送到他所在的 M 酒吧——他的慶功宴預定信息我已經查到了。如果他生氣的話,請替我說聲抱歉;如果他開心的話……”
梅朵頓了一下,好像對這件事不太自信,但很快地恢複了那種熱情好客的表情:“如果他開心的話,就請他回家來看看吧。他養在莊園裏的可達鴨、侏儒馬、無毛貓都很想他。”
2.
“這人好奇怪啊,不過看起來很有意思。”等梅朵離開後,阿遙第一個說道。這個小個子的女商人有種古怪的氣場,在場的人莫名其妙地就被她掌控了節奏。
“她很怪,我有點喜歡她。”巴璞拍拍空蕩蕩的背包,懊惱地說,“早知道我就該把那個像我的、人類的照片随身帶着,送給她說不定可以交個朋友。”
鹿記者撇撇嘴,檢查着自己剛剛拍下的照片:“夏季是海星的求偶期嗎?你再四處分發劉昊然的照片說不定就要遭到起訴了……這個海氏集團,在我們的時代就已經頗有名氣了。我相機裏還有 2021 年拍攝的照片——梅朵似乎一直沒有變過,長大的只有她旁邊那個小男孩。”
唐靈接過相機一起看着,照片拍攝于 2021 年的 1 月份,那時唐靈還是個中學生。海公子看起來只有小學五六年級的模樣,緊緊地牽着母親的手。那也是海公子第一次出現在媒體的視野中,他們母子二人出席父親葬禮的模樣被拍到了。
鏡頭被雨水淋濕了,照片上仿佛都氤氲着南方小城陰冷的雨意。躲在黑色的大傘下,海公子滿臉都是濕漉漉的淚珠,而他的母親梅朵女士站得筆直,頭發紋絲不亂,臉上幹幹淨淨,像大雨中的一棵木棉樹。
“看起來很平常嘛,就像是在普通的公墓。到場的也沒有傳說中的科學界大佬。”唐靈把照片放大到最大,清晰得能看清海公子的鼻涕泡。
“是啊,是啊。是我們雜志社一位老記者去拍的,當時接到一個電話,說逝者生前是《奇報》的忠實讀者,希望可以在《奇報》上刊發訃告。他去了之後才知道這位逝者是海氏集團創始人的丈夫。”鹿記者一臉惋惜,“早知當時就收他們一些版面費了……”
“搞不懂、搞不懂,一個中學語文老師的遺産有什麽好搶的啊。”告別了梅朵,林律師終于忍不住抱怨開了,“海氏集團的實際控制人是梅朵女士,然而法人始終是海公子,而且梅朵女士也明确表示很快就會把一切公章和管理權都移交海公子。不論是賬戶裏的資金還是海氏集團的不動産,遲早都會是海公子的,何必大動幹戈打這場官司呢?”
“這母子倆都怪得很,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多少錢才讓他們你争我搶的?”唐靈好奇地問。
“不是錢,有争議的財産是——一臺舊電腦。”林律師哭笑不得,庭前調解失敗,他不得不代替海公子來為這看似價值不足千元的電腦上法庭。
3.
如同梅朵預料的那樣,海公子在 M 酒吧提前舉辦了慶功宴。
也如梅朵預料的那樣,面對母親親手做的鳳梨曲奇,海公子勃然大怒,連同盒子帶着噴香的曲奇一起丢到了門外,巴璞在一旁不停地咽着口水。
“我讨厭她!我讨厭她什麽事情都知道。她越是這樣,我越是恨她!”海公子沒有給唐靈轉達那聲“抱歉”的機會,而是氣急敗壞地尋找能激怒母親的方式,他激動地問,“對了,你是想要機器人對吧?我們現在就去,我知道實驗室有一批最新型的,我帶你去全部偷走,我要氣瘋她。”
唐靈尴尬地告訴他,梅朵早就知道了這一切,“她說過,你會帶我去實驗室拿最新型的機器人……”
“我真恨她什麽都知道的樣子。”海公子仰面嘆了一聲,伸出手臂,讓酒保給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開一瓶最貴的酒。除了一擲千金之外,他實在找不到任何能讓母親産生情緒波瀾的事情了。
4.
搭乘回家的空鐵時,這座城市遇到了短暫的停電。
廣播裏響起溫柔的聲音,告訴乘客們稍安勿躁,城市供電系統遭到黑客攻擊,線路需要臨時檢修,幾分鐘就會恢複通行。
大家反而興奮異常,紛紛站起仰望夜空,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很久沒有見過徹底黑下去的夜了。
失去了光亮,天空和海洋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遠近不一的星體開始明亮起來,停在空中的列車像是鑽進了盤旋在樓頂上方的人造銀河。
“停電了……我好想鳗老板那家夥。”阿遙一會兒望望天,一會兒看看海,他已經分不清哪裏才是曾經的家園。
“是呀,他還答應我要開個小吃攤,不知道他還在堅持嗎?”一旁的唐靈疲憊地笑笑。她度過了非常奔波的一天——動員家人和過去的朋友尋找一切可能是海底族的人、小心翼翼地周旋在海氏集團的母子二人之間、還辦理了售賣冰激淩的執照,讓巴璞和阿遙可以徹底擁有那輛冰激淩車……這一切都讓她感到累卻充實,她很享受被按下休止符的這一刻。她甚至有些感激這突如其來的黑暗,讓滿天星辰變得清晰可見。
當空鐵再次緩緩運行起來,疲憊又滿足的人們已經頭垂在肩膀上睡着了。巴璞小心翼翼地跳下座椅,躲在車廂與車廂的連接處,悄悄地伸出手腕,用腕上的管足包住了那塊從地上撿起來的鳳梨曲奇。
很遺憾,這種進食方式是嘗不出味道的。但是巴璞別無他法,因為這幾天以來,他發現自己漸漸不能像人類那樣用胃部來消化食物了。
“我可能……在持續地退化中。”他顫抖抖地對着窗戶上的倒影說。
倒影裏的生物,比他印象裏更像一只真正的海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