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場爆炸發生前,阿遙從來沒有做過夢。
他一直不知道“夢魇”是什麽意思,盡管巴璞在課堂上教過他無數遍——“就是噩夢,非常可怕的事情,像真實發生的一樣。不過,只要你敢睜開眼睛,就會發現那只是一個夢而已。”
爆炸發生的那一刻,巨響轟鳴、海水沸騰,幽谧中的海底結界被刺目的白光吞噬。光與熱撕碎了生活在這裏的族群,讓他們與無聲無息的浮游動物一起變成灰燼,落向海最深、最冷的地方。
阿遙全程都沒有閉上眼睛,他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發生。他不想承認自己被巴璞騙了——睜開眼,也無法阻擋噩夢的發生。
更令他害怕的是,身體的變異和爆炸幾乎是同步進行。他害怕自己才是那個引發爆炸的“怪物”。
發現自己是“怪物”這件事有段時間了,過去,阿遙一直以為自己和巴琅一樣,是六鰓鯊與人類的後裔。然而巴琅長到青年之後,體型就沒有改變過,而阿遙卻在持續地生長。他的體型開始超過一般的六鰓鯊、超過虎鯊、超過鯨鯊。等他發現自己的魚類形态比那只喜歡游蕩在結界附近的座頭鯨還要大一些的時候,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了。
他開始拒絕在族人面前化為魚類形态,那可怖的身軀只會把整個結界碾壓得粉碎。他只敢在巡邏時潛入千米之下的海床,在那裏盡情地舒展身體。幽暗的深海是陽光無法抵達的地方,這裏黑暗、陰冷,為無數奇形怪狀的生物提供了庇護所。在這裏,視覺徹底失去了意義,阿遙只能依靠觸覺來判斷這熟悉又陌生的軀體到底能有多龐大。
與海底結界為敵的巨型赤鱿常年栖息在這裏,與它們一同生活在這裏的還有巨型水母、霸王烏賊以及身體柔軟的幽靈魚。一切屬于海洋的塵埃都會墜落于此,它們很少為食物和空間發愁,盡情地生長是黑暗中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可是阿遙發現,那些強壯醜陋的巨型赤鱿,在他廣闊而無邊際的鳍前,小得令人生憐,就像庸庸碌碌的螞蟻和可以載人的風筝。
這龐大的軀體似乎總是會引發災厄。
“波塞冬”號的海難因他而起——阿遙在海底浮起時,和幾只藍鯨嬉戲得過于忘形,來到了離海面不足百米的淺海區。他無意間的游動掀起了一場風浪,千噸沉的游輪像被秋風挂落的銀杏葉,輕飄飄地就翻了過去。
游輪在海中燃燒了起來,滾燙的夜色和爆炸發生時的結界有幾分相似。
來到陸地後,阿遙經常心情忐忑地聽唐靈和他人談及那場爆炸,“不可能呀,那炸藥是他們随身攜帶的,钛白色的盒子又小又輕,怎麽會制造出那麽大一場爆炸?”
這樣的話讓他夜不能寐,他站在鏡子前,看着裏面那張青春年少的人類面孔,回憶起巴璞教授的“夢魇”兩個字。
方玫的話終于給了他們一個答案。
2.
“是魚類清除計劃。”方玫看起來并不打算隐瞞什麽,她捧着一杯冷下去的咖啡,慢慢喝着,“我們曾經是……祿島核電的合作律師團隊。這個計劃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在多年前我們就開始為這個計劃做準備了,專門負責處理其中可能涉及到的法律風險。”
她的臉色有幾分難看,說不上是因為漫長的會議,還是因為想起了那些籌謀殺死海底“動物”的夜晚,“是這個手勢對吧,無意間學會了,有時心裏沒底,發現強硬的手勢倒是可以給自己增加一些氣勢。”
方玫嘆了一口,擡頭望着唐靈,“不得不說,那些人做事,有我喜歡的風格——事情做到極致,壞也要壞到極致,讓人無法反擊。聽林律說,你想幫這些海底生物去起訴祿島核電……”
“不是生物,是‘人’。”唐靈小心地糾正,方玫的坦誠讓她多了一點欽佩,她希望在方玫面前,自己也是一個冷靜、嚴謹的形象。
方玫一口喝掉了那杯冷咖啡,好像下定了一個決心,篤定地告訴唐靈:“你也許永遠拿不到認證。雖然很不想承認這件事,但是那個計劃,是我和長崎朝日法律事務所的前輩們全程參與的。我們為祿島核電規避掉了每一個可能面臨的法律問題——”
“首先,事發地處于公海,且不屬于任何航海器,你很難界定這件事究竟适用于哪國法律;其次,祿島核電對于核廢水會導致海底族退化的事情,心知肚明。也就是說,你其實根本無法找齊 12 個不受核廢水影響、能被認證為‘人類’的海底族。”方玫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用他人都聽不到的聲音說了一句,“發自內心的,抱歉……”
這件事也是她從長崎朝日律所離職的原因,那段工作經驗,讓她認識到了法律人做事的極致,也理解到了法律的無情。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方玫想起自己曾參與制定那些血淋淋的計劃條款,依舊忍不住輕撫胸口,她不希望自己在別人面前太失态。
“分析那些法律風險時,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是活生生的、會說話會笑的‘人’。我以為那只是書本上的題目,在考驗我是否可以從大大小小無數個角度來發現風險。實際上不是的,我毀掉的是和我一樣的‘人’。”方玫勉強地笑笑,驕傲的她不允許自己再次向別人道歉了,她打量着阿遙的傷口,“幸好,魚類是沒有痛覺的。你能從那樣深的爆炸傷中活下來,就足以證明這一點了。想到這些我的負罪感會輕一些。”
“阿遙能活下來真的是一個奇跡。”巴璞多嘴多舌地說,“也許是有什麽在保佑我們吧,爆炸發生時,好像游來了一條非常大、非常大的魚,擋住了爆炸源。海底結界的先祖們記載過,結界能在無數次災厄中保存下來,就是源于一條大魚的保護。”
“從很久之前就有了麽?”阿遙困惑地問。
巴璞叉起腰,神氣地訓斥他:“我的歷史課你到底有沒有好好聽?先從我曾經還能變成人類時開始講吧,鄙人不介意讓這位美麗的女士了解一下我過去的長相……”
3.
“長崎朝日法律事務所……”方玫被喋喋不休的巴璞纏住了,唐靈只能詢問剛剛散會的林律師,“林律,我不是第一個去過海底結界的律師,這個律師事務所也曾派人下去過。不過那個人應該是兇多吉少,他們事務所是否有公開過的員工失蹤消息?”
“有的。”林律師先不慌不忙地給太太打去電話,彙報了今日的早餐種類,然後才開始回答唐靈的問題,“是有一位律師失蹤。半年前,他曾留下過一份公開的遺書,然後就失蹤了。業內一直都認為他是壓力過大而導致了自殺,你知道的,日本法律從業者的壓力也很大的。”
林律師找出了那份遺書的資料,投影到桌面上。
這份遺書是用一些曲折纏繞的線條構成——不是日語、也不是漢字、不是英文,類似于某種尚未成型的象形文字。
“所以,當時不少人都認為他是心智失常了。”林律師關閉了投影,遺憾地說,“這個人我在國際會議上打過交道,做人做事謹小慎微,沒想到他會走這條路。”
唐靈想了想,确認林律師應該是徹底的自己人了,她把林律師拽到無人的走廊拐角,小聲說:“林律,這個人的屍體還在海底的鹽鹵池,是被海底族的人誤殺的。。”
林律師的眼睛警惕地轉了一圈,确認旁無他人之後,馬上捂住自己的耳朵:“聽不到,我也不存在窩藏和包庇的行為。”
唐靈試圖拉開他的雙手,發現是徒勞,林律師的雙手像焊在耳朵上一樣,一邊摁住耳朵一邊念經一般地說着:“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唐靈徹底放棄了,準備打道回府,重新計劃。
然而林律師卻捂着耳朵大喊:“不聽不聽、王八念經——海氏集團是深海潛水型機器人的研發企業,如果想去深海撈什麽,找他們準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