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麥收時分,田地裏卻是寂靜無聲,全無往日農家忙收的景象。連日來都是毒辣辣的太陽天,端午時插在門上的菖蒲、艾草曬得幹硬,用手一碰就能碎成齑粉。牆邊的一株石榴,也花敗枝蔫。
福貞手裏捏着一條井水浸濕的手巾,俯身小心擦拭着梁秉信的額角、臉頰,順着敞開的衣領往下擦,手上感覺到的體溫讓福貞的心又安帖了幾分,梁秉信這一病就是大半年的光景,藥吃了不少,可總不見效,眼瞅着麥收了,他一輩子稀罕莊稼,本想着他能到田頭地邊走走看看,這病興許好得快些。偏偏趕上日本人修碉堡,把十裏八鄉的青壯勞力都綁走了,風調雨順了一年的收成就撂荒在地裏,梁秉信是又氣又急,一口氣上不來,昏死在地邊上,人雖是救了過來,半邊身子卻沒了知覺。
福貞心裏嘆口氣,就着炕邊的水盆洗幹淨手巾,搭在盆沿上。
“人還沒回來嗎?”梁秉信的聲音有些含糊。
福貞輕輕打着蒲扇:“在路上了,君樸捎信來說,鬼子的碉堡修得差不多了,用不了多少人,他們這就回來了。你就放心吧,誤不了農時。”
“真的?”
“那還假的了,我什麽時候哄過你。安安心心養你的病,等着我給你蒸新麥饅頭吃。”福貞眼裏酸澀得難受。
“那就好,我這會子困得睜不開眼,先睡着,等君樸回來了叫我一聲。”梁秉信低聲咕弄着,眼皮沉沉地落下來。
“記着了,睡吧。”福貞嘴角微微抽搐着。
落日的餘晖從院裏的月季花上移到西牆根,又從西牆根移到西牆的另一邊,光線漸漸黯下來,福貞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梁秉信的臉,心跟着一起一落地呼吸跳動。這時,一個女子從敞開的院門走了進來,手納的鞋底落地無聲,女子在院裏稍稍停了下步子,從支起的窗扇裏能看見福貞華發漸生的頭顱。怕驚擾了老人,女子把腳步放得重些,福貞輕聲問:“是蓮實嗎?”
“是我。”蓮實邊答應着邊打起門簾,走到炕邊,輕聲問道:“梁伯今天好些嗎?”
“好些了,沒再發熱了。”
福貞站起身,蓮實伸手托住她的胳膊,兩人立在炕邊,不甚放心地查看着梁秉信的臉色,過了一會兒,福貞說:“讓他再睡會兒,咱們一邊說去。”
“欸。”蓮實說。
福貞在香案前燃起香,舉到額際,雙目微合,默默祝禱,一股淡淡的香氣蔓延開去。
兩人在隔扇外的茶幾旁坐下,福貞低聲問:“有信兒了麽?”
蓮實把頭靠在福貞懷中:“鬼子看得嚴,同壽也沒打聽出什麽,周叔說他再想想辦法。您可一定放寬心,保重着自己,梁伯離不開您。”
“這當娘的心哪是說放就能放的。兄弟四個,倆小的說走就走,隔三差五給個信算是報平安了。原本以為大的留家裏了,眼看着的,沒什麽大變故。可如今……這就是世事無常吧。”福貞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蓮實的頭。
黑影漸漸上來了,年嬸子把飯菜送進來:“老太太,天不早了,您跟蓮實姑娘都吃點兒。”
蓮實輕輕拽了拽福貞的胳臂,笑道:“娘,我餓了。”
“娘也餓了,咱娘倆把肚子填飽了,才能踏踏實實地伺候着。來,吃飯。”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兩人悄無聲息地吃完了飯,年嬸子把碗盞撤了下去。
夜風中,院中樹形花影婆娑,各種鳴蟲鼓翼振翅,蟲聲嘈雜一時間竟分辨不出來自何蟲、何方。
“進來吧。”福貞朝着廊檐的黑影說,蓮實心下一驚,借着不甚明朗的月光觑見屋外的梁君有。
“娘。”君有叫道。
“有事兒啊,這麽晚了還過來。”福貞指指身前的圓凳。
君有順從地坐下來:“是大哥的事。我去雲芷家打聽過了,哥在南嶺上開石頭。”眼見福貞臉色大變,君有忙道:“我已經托付了李雲骢,讓他找門路把大哥放回來。”
“君樸,他哪裏受過這份罪啊。”福貞哽咽。
“您放心,我一定想辦法讓大哥回家。”梁君有說。:“我已經把話撂給李雲骢了,要是他不能把大哥帶回來,就把雲芷帶回去。”
“你呀,還是這麽不牢穩,這話要是雲芷聽了,指不定多傷心呢。”福貞搖搖頭。
蓮實轉動着手裏的茶盞,看着窗外,風似乎大了些,花木的影子搖曳不定,一層深藍色的霧氣漸漸漫了上來。那個人就是随着這陣霧氣來的吧,蓮實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迎了出去。
“嘉禾哥。”
陸嘉禾貪婪地看着蓮實,似乎想開口說什麽,最終只是伸出手撫上蓮實的臉頰,用結着薄繭的指腹描畫着。
屋裏的人聽到響動,福貞問:“蓮實,誰來了?”
“娘,是我。”嘉禾的手很快地收起來,低聲應道。
福貞惶惑地站起身:“是嘉禾?”
“娘。”嘉禾接住福貞伸出的手,任母親上下左右地打量、摩挲。
“你怎麽回來的?”君有有些着急地問:“到處都是日本人和黑皮。”
“不光我回來了,我還帶回來一個人。”嘉禾拍拍二哥的肩膀,側身讓出些空隙。
燈影裏站着衣衫褴褛的梁君樸。
福貞先就掌不住,撲上前把兒子攬入懷中,君樸輕輕拍打着母親的脊背安慰着老娘:“娘,我沒事,”
“這是怎麽回事?”君有轉向嘉禾問道。
“坐下再說吧。”蓮實說。
福貞輪番看向三個兒子,心裏的喜悅掩不住地漾出來。
君有問道:“到底怎麽一回事?”
“是嘉禾帶人來救的我們,所有在南嶺的人都跑出來了。”君樸解釋得輕描淡寫,但是每個人的心裏都知道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回來了就好,你爹可以放心了。”福貞笑着說。
“娘,哥暫時要離開家一些日子。”君有說。
福貞颔首道:“娘知道。君樸,你走後,娘就托人把怡鳳和孩子送到南邊孩子大舅家了,你也去。日本人總不會長久的。難得的,你們哥仨都在,跟你爹道個別吧。”
蓮實點着了裏間的燈,光亮立時填滿了四壁。
福貞俯□子:“秉信,兒子們都回來了,你醒醒。”
蓮實從屋裏退了出來,把這短暫的相聚留給父母兄弟。靜下來細聽,才分辨出牆角是蟋蟀在鳴唱。
不多時,聽到福貞低聲囑咐:“君樸、嘉禾,娘就不送你們上路了,多留惹是非,趁着天黑早早上路吧。”
君樸“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有聲:“娘,您二老善自保重。兒子不孝,就此別過了。”
“你也保重,跟怡鳳孩子們都好好的。嘉禾,扶你哥起來。”福貞別過身子,朝兩個兒子揮揮手:“快走。”
嘉禾跪在君樸身邊,兩人向着裏屋深深地俯□。福貞擺擺手,兩人起身離開,很快便消失在幽藍的夜霧之中。
待兩人走得遠了,福貞顫聲說:“君有,去,去義舍把你二叔叫回來。”
“娘?”君有問。蓮實覺得心一下子掉在了半空裏。
“莫問,去。”福貞催促:“快跑。”
“唉。”君有心中着忙,出門時腳下不穩險些摔倒,慌忙立住身子,定定神,才又飛奔起來。
“蓮實,進來搭把手。”
蓮實急忙跟住福貞,一陣風随着闖進屋裏,桌上的燈晃得厲害,蓮實的心也跳得厲害。
“你梁伯去了,咱們手腳得快些。”福貞打開坑邊的大花梨木箱子:“不能讓他就這麽赤條條地走了。”
蓮實扶住身子打顫的福貞:“您坐會兒,我來。”
“不能。”福貞緊緊攥住手裏的老衣:“打盆新的井水,我要給老頭子收拾幹淨了。”
福貞輕輕的展開老伴拳起的手,細細地擦拭:“你是個有福氣的,臨了了,哥仨回來送你走。你走在我前頭,有我給你擦洗穿衣,收拾的妥當。你倒是舒舒服服地去了,輪到我咽氣的時節,就說不準了。”福貞把梁秉信的雙手交握着放到胸口:“行了,你就偷着樂吧。你在那邊安生等着,要不了多少時日,咱們就見着了。”
君有失魂落魄地站在屋角,一時理不出頭緒,剛剛還與兄弟在老父床前聚首,轉眼間,走的走,沒的沒。
“他駝叔,你給長長眼,我給老頭子伺候的可行?”君有這時才理會,回來路上二叔為何要偏了路喊老駝叔來。
老駝向前一步:“妥當了。”
“那就好。秉仁,你領君有把壽材收拾收拾吧。”
天色蒙蒙亮時,梁家大門上挂起了白色的幔帳,不多時,從自家向梁家大院趕來的鄉鄰們擠滿了梁家的院落,靜靜地等向這位忠厚的長者道別。
梁君有帶着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在院中搭起靈棚,停棺祭奠。
第二天一早,燒過紙,有人叮叮當當地釘實棺蓋,福貞一遍遍地摩挲着,喃喃地:“莫走快了,等着我。”
梁秉仁、君有、老駝和布店的周掌櫃,擡着壽棺的四角。蓮實随李雲芷執子媳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