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場,唱的還是《牡丹亭》。柳夢梅一身松白的衣衫,衣襟上的牡丹花像是要落下來。詠雅跟他唱了一年多的戲,對這張臉從最初的驚豔到如今已經見慣不怪。只是最近的幾場戲,他似乎有些不同,那股子邪佞之氣愈發的張揚,或許是這身新的戲裝。好在今夜是最後一場,行裝也已經收拾妥當。
從臺上下來,姚班主朝着莫詠雅使眼色,詠雅搖搖頭。樂吟風把戲裝扔到地上,粘着灰土的靴底印在松白的衣衫上。
衆人見慣他的怪癖,各自幹各自的事,等他發作完,也就太平無事了。
天色尚早,鳳春班的人就上路了。姚班主自從見他穿上那身新戲裝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上。自己留心了幾日,也沒見着像是送衣服的人。看他昨夜的舉動,似乎是沒能得手。早早離了是非之地,心才踏實。姚班主心裏譏笑着自己,明知道這是個禍胎還是舍不得攆他走,看他的行徑以前是被趕過多次的,看着他臺上的一舉一動,就把他犯下的劣跡抛到九霄雲外。像是抽大煙上瘾的,怎麽也戒不了。
走到日落時分,不敢再往前走,準備在村邊的大車店裏落腳。詠雅悄悄走到班主身邊,看她臉色知道出了事,姚班主神色鎮定地指派着衆人,不多會功夫,各人收拾妥當了,等着店家開飯。
“他不在。”姚老板低聲說。
詠雅臉上帶着焦急:“中午吃飯的時候還在呢。這時候他跑哪兒去了?”
“是不是不願跟咱們走了,他随心所欲得慣了。在一個地方呆不住,跟一群人也呆不住。”雖是失望,可是也無可奈何,本來就不是戲班裏的人,搭伴唱戲混口飯吃,想走了誰也攔不住。
“我是怕他又回清源城了。”詠雅說:“您見他那件新戲裝了,是在清源才有的。”
“我留心看過,沒有人啊。看他那樣也不象到手的,他那脾氣,要是成了事,早抛一邊去了。還能氣成那樣。”
“我怕的就是這出。”
“你是說他不甘心,又回去?”
“要不要沿來時的路上找找?”詠雅問。
姚班主搖搖頭:“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莫詠雅猜得不錯,樂吟風是不甘心。不過是個輕浮女子裝什麽貞潔烈女。出了清源城不遠,他就折了回來。從遇見她的那家絲線鋪子開始,沿着青石板的巷子漫無目的地找尋。走到戲園子旁的巷子口,就見一個人影立在後園門口。
兼素看着空空的園子,夏天就要來了,園子裏的草瘋一樣的長,各色花早就謝了,只剩下滿眼的綠。
“等我嗎?”兼素整個人縮了起來,朗朗乾坤像是布滿了陰雲。
樂吟風的心裏充滿了得意,自己猜的沒錯:“你沒來看我穿那件新衣。”
兼素向後退一步,有個聲音在提醒自己:“快跑。”她轉過身向巷子深處跑去。樂吟風嘴角帶着一絲譏笑,向前疾走幾步,伸出長長的手臂,毫不憐惜地抓住兼素的手腕。
兼素欲開口喊人,樂吟風閑閑地說:“跟個戲子拉拉扯扯的,讓人看見了不是什麽好事。”看着她果然閉上嘴,樂吟風心裏的恨意更濃。
拉着手腕,把她扯進園子。這時節院子裏空無一人,忙亂了近兩個月,院子裏的人也乏了,戲班子一走,這就少有人進了。
兼素象被施了咒,任他鉗制。樂吟風把她帶到一所偏僻的去處,她試着抽回自己的手。樂吟風覺察到她的意圖,反而更見用力。
“別再演了,這裏沒人要看戲。”樂吟風用另一只手拂過她的臉頰,少女臉上細細的絨毛在陽光下閃着金色的光。
兼素不吭聲。
“我是個戲子,人人看得出來。其實,你也是個戲子,尋常人看不出來。可我看得出來,你瞞不了我。本來你可以唱一輩子良家婦女的戲,可是你不該招惹我,招惹了還想一走了之,怎麽能這麽便宜你呢。”樂吟風把兼素的手舉到眼前:“多麽标致的手,怪不得能繡出活靈活現的牡丹花來。”
“素素!?”馮老板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的兩個人,心裏轉過姚班主說的話。
兼素的臉立時變得煞白,樂吟風也有些措手不及,這樣的情景不是自己想要的。已經有些燥熱的風穿過木然而立的三個人。樂吟風是最先行動起來的,他拉着兼素的手腕跑了起來。
直到轉出了巷口,才聽到馮老板嘶啞的喊聲:“來人啊,跑了。”
撿着無人的巷子,兩人竟然跑出了清源城。站在城外的土丘上,兼素的心還在怦怦跳着,那麽酣暢地飛奔是生來的第一回。随之而來的恐懼把适才的興奮趕得無影無蹤。“回不去了。”兼素喃喃地說。
回不去了。清源城裏已經是流言四起,綢緞莊的人繪聲繪色的說着宋家小姐來買的松白錦緞,絲線鋪子的老板娘吐着唾沫發誓自己見過宋家女兒跟那個戲子偷會。宋家娘子在聽到消息的一瞬間昏死過去,宋存誠強撐起身子,與店裏的夥計四處尋找。
夜已經深了,宋存誠看着垂頭喪氣的幾個人:“找不到了,都回吧。”
店堂裏只剩下了王至常和添喜。
“至常,老宋家對不住你。”宋存誠捂着臉,老淚縱橫。
王至常心下一片茫然,素素,是真的嗎?添喜看看這個,望望那個,頹然地低下頭。
宋家布莊歇業了。
宋家娘子本就多病,又氣又急,竟是要下世的模樣。宋家的幾個遠房子侄紛紛找上門來,探詢想要哪個做指路摔盆的孝子。
宋存誠心下憤慨,卻也無可奈何。總歸是自己家門不幸,原指望兼素招個夫婿,不受這些窩囊氣的。
夜深人靜時,夫妻二人相對落淚。
“存誠,你心裏總是有些計較了,說給我聽聽吧。”梅氏的聲音有些幹澀。
宋存誠拍拍她的手:“如今,咱們是人家眼裏的魚肉了。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本家的這幾個就沒有上路的。我辛辛苦苦幾十年的家業不想孝敬了賭場煙館。”
“那咋辦?”梅氏點點頭。
“我想把至常收為義子。”宋存誠嘆道:“一是為補償他,更多的還是為了兼素。”
梅氏眼中的淚流了出來:“我就知道你還是疼她的。可是,就算是把家業都給了至常,他還能要素素嗎?”
“就是他要,也不能這麽敗壞人的。收他做義子,他和兼素就是兄妹。将來兼素回家來,還有個容身之處啊。”宋存誠也禁不住落淚:“我也是有私心的,咱們明大明地收他做義子,滿清源城的人都知道王至常的家業是咱們老宋家給的,到時候也是兼素手裏的把柄。”
“做父母的心,老天爺體諒着,就聽你的。”梅氏累了。
清源城裏,流言再起。
宋家娘子臨終前的胡言亂語,宋存誠竟然當了真,放着幾房子侄不要,竟是收了店裏的掌櫃王至常做義子,偌大家業白白送了外人。宋家子侄鬧過、求過,宋存誠就是鐵了心,族裏的老人也是無可奈何。
王至常的父兄得到消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商量着把家裏的幾畝薄田賣掉,跟着兒子兄弟到城裏享福。王至常幫着安葬了宋家娘子後,向宋存誠告幾天假,匆匆回鄉下家中。王老漢見兒子回來,以為是兒子孝順專門來接自己的:“三兒,我跟你哥、你弟都商議好了,把地賣了,都上城裏去,咱也當回老爺。”
王至常臉上堆笑:“爹,咱現在不能急。老板現在還好着呢,咱們一家夥全進了城,老板一尋思變了主意,可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一旁的哥哥聽着着急:“那什麽時候才能進城去,我還想當當老板呢。”
“去、去、去。三兒說得對。咱們還不能進城,三兒你以後也少回來,到時候多捎點錢就行了。”王老漢囑咐兒子:“也別太多了,等老板沒了,還不都是咱們的。”
王至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目光從父母兄弟的臉上掠過,心裏道聲‘對不住’。
兼素跟着樂吟風回到鳳春戲班,沒人問起兼素的身世,人們自欺欺人地相信不問便沒了麻煩。戲班裏缺個管行頭的,兼素的針線手藝有了用途。
兼素坐在樹蔭下的石桌上,手裏拈着繡花針,補綴着磨破的戲服。詠雅看着她把破洞轉瞬繡成一朵菊花、一瓣海棠或是一只蝴蝶。
“合意吧,多好用。”樂吟風不知何時站在詠雅身後。
詠雅恨聲道:“你喪天良吧。”
樂吟風笑道:“你沒見她那天跑得多歡暢,我倒覺得是做了件好事。”
“還不到二十的孩子,你也忍心。”
“你多大,不過比她大兩歲。你十幾歲已經四處唱戲養活家裏人了。”
“不一樣。”詠雅看着他:“我們是不一樣的。”
樂吟風轉開頭:“一樣的人生父母養。”
“老天爺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生就的命就得認。命好些不是她的錯,你不該害她。”詠雅輕聲問:“你沒碰她吧。”
樂吟風笑:“我是不會積陰德的,黃花閨女。”
詠雅恨聲道:“你就等着天打五雷轟吧。”
兼素隐約知道說的是自己,并不經意地聽,她很用心地補着衣物,只是手心裏的針澀得穿不過衣料。
夜裏,樂吟風推開兼素的房門。
兼素縮在被中,小心地問:“我,會不會有孩子?”
樂吟風正在穿衣的手頓了一下,“到時候給你抓服藥。”
“你不想要孩子?”
樂吟風笑了,笑聲很是瘆人:“和誰?你,說起來多好啊。爹是戲子,娘是□。算了吧,何畢生個孩子到世上受苦。”
兼素睜着眼到天亮。
跟着戲班四處奔走,兼素很快地瘦下去。
雨停了,天氣晴好。兼素把洗好的衣服晾起來。詠雅的手撫摸着松白中衣上繡着的芍藥:“和他那件是一樣的。”兼素低下頭。
“回家吧,他不是能依靠的人。”詠雅勸道:“戲班的日子不是你能過的,臺子上花好月圓、才子佳人,下了臺,你也看到了。”兼素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紮着靠的“穆桂英”正撩起衣襟給孩子喂奶,關公搓完了腳上的泥,光着腳正往皂靴裏塞,戲臺子上的風光在這裏蕩然無存。
兼素依舊是笑,那笑停在嘴角。
樂吟風夜裏再去找她時,她咬着唇緊緊地擁着被子不容他近身。
“別再招惹她,你不缺女人。”詠雅看不過眼。
樂吟風看着穿針引線的兼素:“可是那些女人的手,都沒她的好看。”詠雅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手,很快地握起拳,放到身後。就是再不在意自己容貌的女人在樂吟風的面前也想像個女人的樣子。
“什麽時候的事。”詠雅擡頭看時,樂吟風正氣急敗壞地拉着兼素的手腕。
“你放開我。”兼素一臉的防備,薄薄的單衣下,肚子微微隆起,因為她的消瘦,若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詠雅使個眼色,旁邊的人把樂吟風攔在一邊,他恨恨地瞪一眼兼素,轉身走了。
“是留還是走?”詠雅問道。
“走。”兼素很幹脆,那個人是不會要孩子的。
“要走,就快些。”詠雅把早就準備好的錢袋放到兼素手中,他說的不錯,這是一雙好看的手。
樂吟風是第二天下午回戲班的,他最大的好處就是守時,從不會誤了上臺唱戲。發現兼素不見是在她離開三天後。
樂吟風瘋了一樣把兼素的屋子掀了個底兒朝天,轉身向外沖的功夫,莫詠雅沉聲喝道:“你站住。五年,你就逼着她堕了三回胎,每次血淌得能讓她漂起來,你開開恩就放她一條生路吧。”
“你以為回去她就能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樂吟風越過莫詠雅,向外走。
“把他捆起來。”早就準備好的繩索牢牢地捆住樂吟風。
“莫詠雅,你敢?”樂吟風咬着牙。
“我是李豔春,不是莫詠雅。李豔春有什麽不敢的。”
兼素回到清源時,天下着雨。
她瘦骨伶仃地站在院子裏,常嫂一時沒有認出來。
孩子生下來,穩婆和大夫止不住兼素身子裏的血,她撐着的那口氣也洩了。兼素死死扯着王至常的衣袖,不說話只是落淚。至常俯□:“我會好好待閨女的。”宋存誠別轉臉。
“素素,給孩子起個名吧。”常嫂抱着初生的嬰孩給兼素看。
兼素撥弄着孩子的小臉,巷子裏傳來陣陣叫賣聲:“是蓮蓬子嗎?”
“是蓮蓬子。”常嫂側耳細聽。
“蓮蓬子。就叫她蓮實吧。”兼素說:“常嫂,你幫我把床頭放着的中衣換上。”
“這還是那年做的,蟹殼青的那件你娘喜歡的什麽似的。她就穿着那件衣裳落的葬。”
“那就好。”兼素換好衣服,對常嫂說:“常嫂我先睡會兒,真累啊。”
兼素走後,宋存誠不久也就謝世了。
王家父子知道消息後趕到清源城,宋家鋪子已經人去屋空。王至常帶着蓮實離開了清源城。他給父兄留下一筆不大的款子,氣得王老漢破口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