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4 章 ☆、變故

這個夏日雨水充足,目光所及高低遠近都是濃濃淡淡的綠,間或點綴着紅的、黃的、白的各色野花,也抵不住這漫山遍野的綠。福貞抱着修顏看了不多時,倒覺得心裏壓得慌。修顏也看倦了,娘倆打起簾子,叽叽咕咕地說着話,不時傳出幾聲笑語。一旁趕車的老白聽着高興,興致上來了吼上幾嗓子山歌小調,逗得修顏也跟着學。

左右無事,福貞并不催促,馬車在山路上緩緩而行,到家時已是臨近黃昏時分。周邊民風淳樸,故此沒有提前給家中報信,馬車停在梁家大門外,大門四敞着,門房裏空無一人。福貞微微皺着眉頭,正待進門時,聽着柳媽的聲音,似乎是正送人出門。

柳媽一眼看見馬車,轉頭向院內喚道:“老頭子,大少奶奶回來了,快些出來。”說着自己先迎上來:“少奶奶,怎麽也沒給個信兒,家裏也好去接應接應。”

福貞見那被送之人避至一旁,恍惚是城裏的人牙子,心下有些納罕。當下卻不動聲色地下了馬車,柳媽一邊唠叨着一邊幫着老白把東西搬下來。門房老柳這時也匆忙忙地趕了出來,引着老白把馬牽到後院的牲口棚裏。

福貞抱着修顏,柳媽收拾着包裹,向院內走去。福貞不經意地問道:“這不是城裏的張媽媽嗎,來咱們家有事兒?”

張媽媽瞄一眼柳媽,笑着說:“有幾個新到的小丫頭,想問問府上缺不缺人手。說是少奶奶不在家,這不是剛要走就碰上了,可不是老身的福氣。”

“我們家少奶奶剛到家,一路辛苦着呢,你明天再來吧。”柳媽打發着,福貞點點頭,張媽媽笑道:“正是,明天我再來給少奶奶請安了。”

傍晚掌燈時分,福貞把修顏安置好。柳媽知道福貞有話要問,早早吩咐小丫頭回房去了。

“柳媽,家裏出什麽事兒了?”福貞剔着蠟燭的芯兒,人影随着晃動。

柳媽斟酌着開口:“少奶奶,這事兒着實的難以啓齒。”

福貞轉過臉來:“人牙子都叫家裏來了,還有什麽難以啓齒的。”

“是清芬,少奶奶。不知道這閨女是不是瘋魔了。”柳媽搓着手,眼睛躲閃着。

福貞心裏咯噔一下,沒來由的沉下心來。

柳媽接着說:“少奶奶您回娘家時,也沒說定是哪天回來。大少爺經常地去義舍裏陪二少爺說說話的,有時候也就在那住下了。沒成想那天合該着出事,少爺喝醉了,回房睡的。可是,清芬她,哎!”

“怎樣?”福貞的手攥緊了衣角。

柳媽低下聲來:“清芬她在您床上,少爺以為是您回家來了,就……第二天,少爺好生惱火。”

“清芬?”福貞喃喃自語,清芬是在自己嫁進來後被父親賣進梁家的,賣的是活契,說好了滿二十放出去聽任婚嫁,掐指算來今年就到日子了,何苦做出這種事來。

“少爺讓我找人牙子來發賣了。”柳媽心有不忍。

福貞說道:“少爺是急糊塗了,清芬今年就該出去了,哪能發賣呢。你沒給張媽媽透底兒吧?”

“沒說,事關聲譽的事,我可不敢亂說。”柳媽慌忙擺手:“是少爺催得急,才叫她來的。我是想等着少奶奶回來拿主意的。”

“老爺知道嗎?”福貞問。

“少爺哪敢讓老爺知道。”柳媽說:“自出了事,少爺就在義舍住着,沒回來了。”

“清芬呢?”福貞心裏亂糟糟的。

“跟我住一屋,怕她再弄出事來。這幾天,我們家的就在門房裏了。”

福貞站起身,說:“陪我去看看她吧。”

“要不明天吧,趕一天的路,您也累了。”柳媽緊忙跟上。

“出了這種事,您說我還能睡得安穩嗎?”

柳媽住在梁家門房邊的三間倒廈裏。

柳媽點着了桌上的油燈,燈光慢慢向四壁氤氲,清芬淡淡的影子映在牆壁上,仿佛是畫上的一樣紋絲不動。幾天的功夫,清芬就像是離了枝的花朵,蔫蔫地失了水靈。柳媽出門後把門輕輕掩上了。

福貞走到桌旁的凳子上坐下:“遇到什麽難事兒了,要走這一步。”

清芬聞言,長長的睫毛微微抖了起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這幾天裏,心裏油煎着一樣難受,柳媽雖是個軟心腸,也備不住地責問着,為啥做出這麽沒臉面的事。唯有少奶奶一下就問到自己的心裏。福貞也不催問,由得她把眼淚流痛快。

“半月前,碰到來趕集的同村小姐妹,說是我爹把我許給了村裏的傻子,換了人家一頭牛一副好板材。”清芬哽咽着開了口。

福貞心下凄然,臨水有個說法女人一輩子是要投兩次胎的,第一次不用說,這第二次就是出嫁了。“怎麽想到這個法子的。”

“我爹簽的契馬上到期了,我不想回家。”

“你要是知道梁家的規矩就不會選這條路了。”福貞嘆聲氣:“梁家祖上傳下來的:不是為了傳宗接代是不能納妾的。”

清芬睜大了眼睛:“您沒騙我?”

福貞看着清芬的眼睛:“我說的是真的,只是祖上也料不到會有這一出。生米煮成了熟飯。”清芬羞得低下頭。

“事已經出來了,別想三想四的。總會有辦法的。”福貞起身開門,對站在門外的柳媽說:“明兒一早,讓人去把大少爺叫回來吧。”

柳媽答應着,福貞看看屋內:“您也歇着吧。”

福貞自己也覺得奇怪,出了這樣的事情,自己竟然睡着了,還是一覺到了天亮。柳媽惦記着福貞的吩咐,一早就叫人過河請大少爺回家。梁秉信聽說是福貞回來了,臉上雖沒什麽,心裏是一陣的不自在。

夫妻倆悄默聲地隔着桌子,福貞轉動着腕子上的镯子不做聲。梁秉信幾次欲開口,又把嘴閉緊了,總是自己酒後失德做出了錯事。

“留下清芬吧。”話一出口,福貞自己也吓了一跳,梁秉信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福貞慢慢地理着自己的心思:“秉仁可還想着續弦?”

梁秉信搖搖頭:“秉仁跟爹是說明白不再續弦了。”

“那就是了,秉仁不續弦。家裏就君樸和君有兩個,這一支就一個。現在的年景誰也說不準,君有的身子打小就弱。既然出了這種事,索性就娶了清芬做二房。”

“胡鬧。規矩是你能破的?”

“哪裏是破規矩,這是守規矩,這不是為了子嗣?”福貞反問。

“不行。”梁秉信對清芬的行徑十分不喜。

“她也是想不出其他法子了。清芬簽的是活契,咱們是發賣不得的。要是把她放出去,她已經失了身,你讓她怎麽再做人?”

“既然做得出就得擔得起。”梁秉信想起來就生氣,本以為是自己的媳婦,雲雨過後一睜眼變成了別人。

“你是真不願意?”福貞逼問一句。

“不願意。”

“要不問問爹的意思?”

梁秉信瞪起眼:“你是想氣死咱爹。”想想是自己做下的不是,聲音低了下去。

“清芬家裏用她跟傻子換了一頭牛和一副板材。”福貞看着梁秉信:“她也是不得已。”

梁秉信沒想到原來還有這檔子事,一時也愣住了。

“做小總好過做傻子老婆。”

“雖說是有緣故,可也不能做出這等害人的事。我還是不想要她。”梁秉信沉吟片刻:“給她一頭牛一副板材,讓她爹把親退了。”

“既能用她換一回就能換兩回。怎麽也是你的人了,你忍心把她往火坑裏推。”

“你別胡說,什麽是我的人了。”梁秉信說。

“那你說怎麽辦?”

梁秉信想想說:“給她打落個人家嫁了吧。梁家的規矩不能從我這裏破了。”

“那要是有了孩子呢?”

“孩子留下,大人還是要走。”

聽梁秉信說得截當,福貞也不好再勸。梁老爺子自立春以來身體一直不是很爽利,也不敢真拿這種事去惱他。

靜等了一月,梁秉信依然沒有回圜的意思,福貞緩緩地把意思向清芬說明白。清芬也暗惱自己的孟浪,只是事到如今也沒有其他想頭。恰逢清芬爹娘上門提起回家的事,清芬先就慌了手腳。福貞借口家裏缺人手,留清芬再待些日子。

這一日,柳媽見福貞煩惱,提起一個人來:“少奶奶,您還記得給咱們家收賬的陸先生吧。”

福貞心不在焉的答道:“嗯。好幾年沒見着了。”

“聽說他媳婦沒了幾年了。正打聽着續弦呢。”柳媽試探着:“您看,跟清芬合适吧?”

福貞問:“年紀大些吧。”

“不比大少爺大。”柳媽說。

“清芬的事怎麽交代?”

“只要結了婚誠心實意地跟他過日子,交不交代的有什麽關系。”柳媽寬慰着:“鄉間也有這種事的,您是清清靜靜的門戶,沒聽過罷了。”

“您先探探陸先生的口氣。”

“好,我這就去。”柳媽踮着小腳出了門。

不長功夫,福貞在房裏逗着修顏玩,就見柳媽一臉笑意地進了門。

福貞擡起身子,柳媽朝她點點頭:“這事有門兒,我去一問,陸先生就問是不是少奶奶房裏的。我說是啊。陸先生就問得多少聘禮。”

福貞略一思量:“還得問問清芬願不願意。”

柳媽撇撇嘴:“她還能怎麽着,也就是您大樣。趕上別的人家早攆出去了,還替她操這心。”

“哪裏是我大樣,只是家裏這種事鬧出去總是不好聽的。若是逼得急了,她再有個好歹,豈不是咱們的不是了。”福貞說道。

“我去問她。”柳媽不停腳地出去了。

清芬等了這些日子,總不見有些許動靜,心下也是焦急,深怕福貞就把自己交給了爹娘。聽柳媽提起陸先生的事,雖說沒有當時就應承下來,心思還是活絡了起來。舊年陸先生來家幫忙收租時,自己是見過的,人也長得排場,性子也是和氣的。要是一起頭爹娘給定下的是這麽一頭親事,就是打死了也不能幹下那等事來。如今怕的是,自己已經不是黃花閨女。

福貞見兩頭都合意,對清芬爹娘假托是自家一房遠親看中了清芬,情願陪上一頭牛和一副板材,再加上些許銀兩幫清芬把先前的親事退了。清芬爹娘原就是為了聘禮,見彩禮反倒比以前多,忙不疊地打點着女兒出嫁。

緊趁的,個把月的空裏就把清芬的事辦妥當了。清芬成親後,與陸榮恒頗是相得,不久就傳出清芬有孕的消息。陸榮恒中年得子高興異常,把在臨水的活計悉數辭去,帶着清芬回老家去了。陸家離臨水不近,地名是臨水人沒有聽過的。福貞乍聽說此事,心裏頭着實不踏實,讓柳媽向清芬爹娘打聽,說是時常有信來的,慢慢地也就把心放下了。

這一年入冬時節,陳老太沒了,福貞回娘家奔喪。靈堂上不見巧貞,一問之下才知道,巧貞竟是比陳老太先去的。因她是未出閣的閨女,再加上都忙着陳老太的事,竟是把她草草地葬在陵地邊上了事。除了福貞和王氏為她燒幾陌紙錢,撒些眼淚,巧貞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走了。

臉上的淚痕尚未幹透,兄弟三人為着家業在老太太靈前,請了本家的長輩,紛紛攘攘了幾日,好歹沒有把臉皮撕破。福貞冷眼看着,心道:這娘家從今往後只是叫娘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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