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2 章 ☆、歸寧

世間有死就有生,在梁家連喪三位親人的愁雲慘霧裏,福貞于六月間産下一女,聊慰老懷的梁培宗為其取名:修顏。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疫症的陰影在夏日的驕陽下慢慢淡去。梁秉信隔三差五地去趟義舍,有時會提上壇福貞釀的柿子酒,兄弟倆坐在墳茔邊上淺斟滿飲,喝到金烏西墜、飲上玉兔東升,也可以是一句話也沒有的。梁秉信原本就寡言,多言的秉仁把話埋進了菊芳和孩子的身邊。偶爾不多的言語,旁人聽來如同參禪一般。

“回?”

“不了。”

“怨吧?”

“怨啥呢。”

“爹,想了。”

“集上就回。”

逢到年節梁秉仁是會到臨水家中吃上一頓團圓飯的,臨水趕集的日子,秉仁也會随意逛逛買些小物件,順便回家中小坐。只是一定要在日落前回到義舍,為這一節,秉仁學會了乘船擺渡。梁培宗與秉信百思不得要領,只道是他遭逢離喪後性情轉移。唯獨福貞記得,當年初嫁到梁家的菊芳最是膽小,天一擦黑影便不敢一人呆在房中,新嫁娘臉皮薄不敢邀秉仁回房,只得跟在自己身後亦步亦趨。

盡管臨水之外的世道發生着天翻地覆的變化,但這一方閉塞的地界上,日子依然過得不知魏晉,只有在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到孩童身上,看着又短了一截的衣衫埋怨孩子長得太快時,才會有一霎間驚詫時光的流逝。

修顏三歲了,是臨水人喜歡的長相:粉雕玉琢、玉雪可愛。

六月裏,收了新麥,福貞娘家人來接姑奶奶回娘家了。自生下修顏,這是三年裏福貞頭一次回娘家。老大君樸三年前開的蒙,二子君有去年進的學,兩人的功課是不敢耽誤的。所以這次回去只帶了修顏一個,也為讓姥姥見見外甥女。

三年沒見,老娘的頭發霜雪一樣的白了,娘倆一見面先就對着臉抹起了眼淚。一旁伺候着的仨嫂嫂也陪着掉淚,都是當閨女的,心思是一樣的。

還是大嫂看事兒,怕老人家哭多了傷身,指着修顏勸道:“看把孩子吓着了,快都別哭了。”也是湊巧,大嫂話音未落,修顏撇撇嘴就待哭出來。唬得陳老太太趕忙哄誘她:“乖女,不哭。姥姥給拿好吃的。”早有三兒媳把準備好的新鮮瓜果桃李搬了進來,修顏眼見的許多沒見過的新鮮東西,也就不哭了。

“還是小孩子好哄,幾個瓜啊果的就知足了。”老太太話裏似有所指,福貞也明白家中的曲折,正為這些事雖然娘家也時有來請,也不敢回得太勤。

眼見嫂嫂面上有尴尬之色,福貞笑着接道:“娘這回說的錯了,孩子的心才是最難知足的。”

老太太也是乖覺,順着話茬問:“這怎麽說的?”

“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把爹娘看成神祗一樣的人物,以為就是天上星月也是手到擒來的,在他心裏還有什麽是不能得的。”

修顏聽說,點點頭:“二叔能給修顏摘月亮。”

一屋子人看她小大人的模樣都笑起來,剛剛的一絲不愉被笑聲沖散了。

三位嫂嫂陪伴着吃過晚飯,又湊趣地說了會話,知道娘倆三年沒見有些體己的話要說,借口福貞跟孩子一路辛苦,早早離開了。

屋子裏一下少了三個女人,立時冷清起來。修顏早早睡下了,福貞娘倆一時也找不出起頭的話來。想起日間修顏提到二叔,陳老太太問:“怎麽,你家老二還在墳堆裏住着呢?”

“娘,那是義舍,哪裏是墳堆。”福貞嗔道。

“自古只有為夫守貞的女人,哪見過給妻兒守墳的男人。戲文裏也沒聽過呀,也是他們梁家幹得出來的。”陳老太用手摸摸福貞的臉:“看看你就知道了。”

“娘。”福貞的臉紅了。

“跟娘不用害羞。當初給你挑這門親也是沖他們家的門風去的。”陳老太看看女兒和外甥女:“當年你爹好歹也是官身,多少人家來求,你爹單單挑了梁家。為這事跟你爹鬧別扭,你爹才交了底兒。梁家家訓:非為子嗣,不準納妾。你爹雖然享齊人之福,到底是疼你的。”

“是。”福貞不敢說爹娘是非。

“守了三年了,你弟媳婦兒地下有知也該知足了。家裏沒提給他二叔續弦的事兒?”

福貞一怔,這事在梁家還真是沒人提過。秉仁的舉動讓梁家人都覺得:老二一家還齊齊整整的在着呢,就像是前幾年他們住在東城的時候。

“你婆婆不在了,長嫂如母,這事兒你得操心。”

“可是,孩子爺爺也沒提過。秉仁也不像是要續的樣。”福貞不甚在意。

“要是這樣的話。福貞,你也得多想想?”陳老太問。

“想什麽?”

“要是他二叔不娶了,總得把君有過繼出去的,你跟秉信就只有君樸一個了。你跟秉信都是三十多的人了。”陳老太住了口,有些話就是親如母女也未必說得出口。

福貞有些煩亂:“娘,您想的多了。”

“是啊,人老了就愛胡思亂想。”陳老太推開被子:“你也累了,睡吧。”

福貞摟着修顏,帶着奶香的軟身子朝着母親的方向拱過來。對面床上,傳來陳老太夢中的咳嗽聲。福貞想着娘的話一時也亂了,娘說的也合情理。想起懷着修顏時還是盼着閨女的,如今看來要是個小子豈不更好些。人的心啊,難填的無底洞。

夜裏走了眠,福貞依然早早起身了,做媳婦多年的習慣使然。

早飯是陳老太跟福貞娘倆吃的,三個兒媳各自在自家院裏伺候各家的男人。早飯過後,陳老太和福貞正逗弄着修顏消食,就見二兒媳楊氏在門外遲疑着。

陳老太眉心微攏:“最看不上的就是這不大道。”

福貞也不擡頭,臉上笑意不變:“您寬待她些,看着也是可憐的。”

見女兒求情,陳老太也不好再發作,身邊的劉嫂看着陳老太的眼色,臉上堆着笑迎出來:“二少奶奶早。”

“劉嫂也早。”楊氏順勢進屋:“娘和妹妹夜裏睡得好。”

福貞急忙起身,笑道:“改不了的毛病,乍到的頭一晚睡不踏實。”

“真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回娘家都像是初來乍到了。”劉嫂的話聽得陳老太也笑了。

擡頭看看天色,王氏吩咐好了屋裏人,慢悠悠地出了自己院子。正盤算着福貞回去時送些什麽好,迎面碰上老三家的。

“大嫂,您也這麽晚?”魏氏問。

王氏不在意的說:“屋裏有些事兒耽擱了。”

“跟我您就別裝了,還不是和我一樣,怕撞了二嫂的好事。”魏氏臉帶着不屑。

“她也是沒辦法了,好歹也不是什麽大數。咱們就裝個不懂就是了。”王氏安撫着。

“每回都不是大數,可架不住回數多呀。”魏氏猶自憤憤不已:“這是她娘家兄弟娶親,倒好似咱們陳家娶媳婦了。還不是看着福貞回來了,她又是個耳軟心慈的,忙不疊地早早去了。我是看着她進了娘的院子,我才沒好意思去。都是做閨女的,二嫂可真是娘家的貼身小棉襖。”

王氏聽她越說越露骨,只是笑,腳下卻走得快了。

“大嫂,您慢着點兒,我都跟不上了。”魏氏的腳是真正的三寸金蓮,走路是不趕趟的。

眼見着到了陳老太的院子,魏氏問:“大嫂,你說咱娘這次會不會把那些個體己都給福貞帶回去?”

“娘還有體己呢,我怎麽不知道。”王氏不耐煩她的經濟,走得愈發得快,幾步就到了院門口,魏氏也不好再說話了。

聽着有說笑聲,王氏心知事是成了,提着的心放了下來。魏氏小聲說:“我就說吧,就摸準了老太太的軟肋。”

好在已經進了屋,陳老太看着兩個兒媳:“福貞好容易回趟娘家,你們這就偷懶耍賴的。”

王氏笑道:“還以為福貞娘倆昨天累着了能多睡會兒的。”魏氏在陳老太面前是不敢多口舌的,只是在一旁賠笑。

“昨天到得晚了,也沒見着孩子們。今天下午散了學,把孩子們都喊過來,咱們熱鬧熱鬧,讓他們兄弟姊妹們多親近些。”陳老太并不真心發作三個兒媳:“把他們兄弟三個也叫過來,三年多沒見了。你們都回去忙着吧,下午過來就是了。”陳老太吩咐着。

“是。”三個兒媳答應着。

三人出門,王氏走在最前頭,魏氏還想說上兩句,沒奈何自己的腳實在是不得勁,楊氏倒是想攀談的,對二嫂又瞧不上眼,也就自己回自家院了。

陳老太問女兒:“看出來了?”

福貞笑着說:“三位嫂嫂進門時,我還在家沒出嫁呢。”

“那時你還沒嫁人,有些事是不上心的。這當了媳婦兒,看着就不一樣了。”陳老太笑眯眯的。

福貞只是笑。

“姑娘倒像是大少奶奶的品格。”劉嫂說。

陳老太點點頭:“老大家是有主意的,只是管好自家小院的一畝三分地,出了院門那是一問搖頭三不知。老三家的空有一張伶牙俐齒,就是不長腦子。老二家的吃虧就吃虧在娘家身上。”

福貞勸道:“娘,三位嫂嫂就算是好的了,您年紀也大了,就歇歇心吧。”

“昨夜娘的話是聽進心裏去了,一夜沒睡好吧?”陳老太問。

福貞嘆口氣:“懷修顏那會兒,埋怨四個小子鬧騰,一心就盼個閨女。尋思着年紀也不小了,生完這個就算了。算不過老天爺,一場瘟疫去了一半。想起那倆孩子就心疼。”

“孩子哪有嫌多的,楊公十三個,老天爺還一年收完了呢。”陳老太也感慨。

“倒是聽孩子爺爺說過,沒有幾百年不斷的香火。想想也對,野地裏那麽多的孤墳,不見的都是沒後人的。”福貞說。

“咱們不管別人,就說自己。好歹活着的時候能看個兒孫滿堂,埋地下的時節能有人按時按節地燒挂紙錢。”陳老太說。

見女兒只是一味的不說話,陳老太說:“你是嫌娘唠叨了,等遇到事兒的時候就知道誰為你好了。”

“哪能呢,我是盼着有人唠叨。我是真想不出個一二三了,我就把自己份內的事管好就行了。”福貞慢慢說。

陳老太瞅一眼劉嫂,劉嫂悄默聲地出去了。福貞知道娘是準備跟自己說體己話了。

“福貞,娘呢有個想頭。巧貞也不小了,說了多少人家,左右都不願意。那天說起要接你回家住兩天的事,提到秉仁,聽她的話音像是有心的。”福貞還納悶回家沒見到小妹巧貞,原是為這緣故。當下也不出聲,聽陳老太說話:“她不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要是你爹還在我也懶怠操這份兒心。過得好還行,過得不好是我這當娘的心腸不正。難得她有了中意的,好賴是她自己選的,我也不擔這份埋怨。福貞,你費費心,看這事能成不能成。要是真成了,你們是姊妹不比外人好相處。”

“娘,您也知道,梁家的爺仨個個心裏是有主心骨的。要想說動秉仁續弦,我沒那能耐。況且上面有老爺子在,這事也輪不着我拿主意。”福貞隐約覺得秉仁續弦的事是沒什麽譜的,又不好一口回絕,好像自己不願攬事兒似的:“要不,我回家去探探秉信的口風再說。”

陳老太見還有餘縫,也就不好多說一些,話到這裏算是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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