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婉言輕敲父親書房敞開的房門,打斷了父親同二哥謝宜言的談話。
謝博年對女兒向來寬厚,溫聲問道:“婉兒,有事?”
“嗯。”謝婉言緩步走進房內,在哥哥身畔的椅子上坐好,脊背挺得筆直,這是謝夫人從小的教養。
謝宜言笑道:“本打算同父親說完了就給你報喜訊,你就沉不住氣了。”
謝婉言的眉目間湧出喜色:“真的。”
“我不會拿君默同你玩笑的。”謝宜言笑道:“已經确認過,君默安好無事。”
“那為什麽不趕緊接他回來?”修長的眉聚攏到眉心。
謝宜言安撫道:“派去的人早就上路了,只是大雪封山,一時還回不來。”
“有人跟他在一起嗎?”
謝宜言笑道:“陸嘉禾在呢,這次就是他找到君默的。就算是有人想對君默不好,陸嘉禾也不樂意。”
“婉兒,我跟你二哥還有些話要說,你出去時把門關好。”謝博年說。
謝婉言知道輕重,自己想問的父親和哥哥也給了答案,聽話的把門關好。
謝博年聽着女兒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沉聲問:“查到日本人從哪裏得知梁君默行蹤的?”
謝宜言搖搖頭:“沒有。”
“以後關于君默的事最好也不要讓婉言聽到的太多,有些事她不懂,無心之過足以致命。”謝博年囑咐。
“知道了。”謝宜言答應着。
父子倆默然相對,半晌,謝博年輕聲說:“上頭已經批準了歐時任的計劃,實驗室要發生大變動了。現在,我倒希望梁君默晚些回來。”
“真要研制病毒武器?”
“是。司徒鈞負責。”謝博年說:“我是老了,看人也走眼。”
“父親。”謝宜言不知如何開解父親。
謝博年擺擺手:“無需多言。仗打到現在,人人都想快點結束,這樣的決定也不是料想不到。我只是想起當初與梁君默第一次面談時,他就有過這方面的擔心。”
謝博年清楚的記得,梁君默當時問自己,當戰火把人的眼燒紅了,為了所謂的‘勝利’,為政者是否有足夠的自制不會用彼之道還施彼身。自己的回答謝博年當然也還記得。梁君默說,戰場是在我們的國土上,一旦瘟疫傳播,受害最大的是我們自家的百姓。
“梁君默說服了我,這幾年實驗室只是在削弱日本病毒的殺傷力,在外人看來實驗室并沒有太大的用處。”
“司徒鈞的計劃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抵擋住誘惑。”謝博年說:“世界大國也在進行軍備競賽,研制新型大殺傷力武器。不知道這場大戰的結局停在哪裏。相較之下,司徒的這些東西也沒什麽。”
陸嘉禾忙着同他的精兵良将商議送梁君默出山的法子,劉魯每日裏都要來上一趟,看樣子也是急得很,劉魯在臨近一家住着,自從為梁君默的事進山,耽擱的日子不算短了,心裏也怕家裏人擔心。
梁君默自嘲道:“從二位長官的舉動看,我像是快燙手的山芋,粘着邊的人都想盡早打發了。”
“你還算有些自知之明。”陸嘉禾應道,“快把你這個瘟神送出去,省的劉書記長把腿都跑細了。”
“哪裏,哪裏。不敢,不敢。”劉魯照例地客氣,卻不曾聽清楚陸嘉禾的話,引得一屋子的人哈哈大笑。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盡早打發了梁君默,衛生所藥品一直比較匮乏,這次瘟疫來勢洶洶,令安琪他們措手不及,如今有個現成的國手,豈能輕易放過。梁君默在查看了庫存的藥品後,與當地的一位老中醫摸索着,給安琪留下不少中藥配方,藥效雖然慢些,好處在于藥材就在這山裏頭。
梁君默打量身上的穿戴,笑道:“嘉禾,你能不能大方些把你的便裝借我,你讓我一身八路的裝扮回去,總不太好吧。”
陸嘉禾氣定神閑:“你是搞研究的,怎麽也講究這些。看來是近墨者黑了。那些人看不慣,到時候自然給你找衣服換。我沒閑衣服給你穿。”
“那天我還見你收着些。”梁君默準備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陸嘉禾說:“有,但不閑。要是你不穿,就穿你原來那身。”
梁君默哭笑不得:“早讓你的女兵撕成繃帶了,你這家夥。”
陸嘉禾讪讪地:“那是臨走時娘給做的。”陸嘉禾只說了一半,其中也有蓮實的針線。
梁君默聽他這樣說,停下手腳,好一會兒才開口:“不跟你計較了,好在這一身也不難看,人顯得精神。”
劉魯站在院子裏,等得心焦。見門開了,急忙迎上去,等看清楚出來的兩人,他也不禁愣住了。
宋維峥笑道:“劉書記長,能分清哪個是陸團長嗎?”
劉魯駭笑着搖頭:“怎麽這麽像。”劉魯原本見過梁君默,與陸嘉禾也打了幾年交道,兩人是雙生兄弟的事當然聽說過,只是見君默時尚在病中,身形消瘦,如今兩人身着一色的衣衫猛不丁站一起,還真是不好分辨。
梁君默聞言微微一笑,劉魯笑道:“這左邊的是梁先生。”
宋維峥也笑:“看來,陸團長在書記長心裏就是個惡形惡狀的印象了。”
劉魯忙忙分辯:“哪裏,哪裏。”
山路難走,外面的人沒有消息。陸嘉禾打算把梁君默送出山,先落腳在縣黨部後再作打算。
一行人集合完畢,整裝出發。劉魯殷勤與送行的人一一道別後,忙不疊地追趕隊伍去了。
“可惜了。”李寒芳故意嘆道,安琪知道她又要逗弄自己,索性一句話也不講,準備忙自己的去。走不到數步,就聽到身後有人跑得匆忙,無奈地轉身:“你是有六個月身孕的孕婦,能不能注意點。”
李寒芳喘道:“誰讓你不理我的。”
安琪朝一旁提心吊膽的宋維峥喊:“管好你家的女人。”
宋維峥見李寒芳停下了,淡淡地說:“我管不了。”說完回屋裏去了,氣得李寒芳咬牙切齒:“趕哪天我就是死了,也不見你着急一次。”
安琪拉住她,說:“你知足吧。”
一行六人踩着齊膝的積雪,走得謹慎。風冷,沒人說話,怕一開口牙齒要掉下來。走在最前面的徐世昌,他在家時是個獵人,梁君默跟在陸嘉禾身後。所幸,積雪雖深卻因為天冷硬度增加,走起來能省些力氣。
冬日天短,徐世昌看一眼斜挂在山尖子上的太陽,恨不得拿根繩子把太陽拴住了。
“徐世昌,還有多遠?”陸嘉禾問。
徐世昌說:“還得走十幾裏山路才能出山,出了山到縣城還得走上一兩個時辰。”
劉魯聽見這話心中暗暗叫苦,腳上的棉窩子已經被雪湮濕了,腳趾已經從貓咬一般的疼變得麻木。心道這幾十裏的山路走下來,自己的一把老骨頭也就磨爛了。一分神,與前面的人就拉開了距離,等後面的人催促,劉魯才醒過神來,匆匆追趕起來,只是雪太深,距離并不見有縮短的跡象。劉魯正待喊前面的人等一等,就聽見一串“噗噗”的聲響,劉魯尚未反應過來就被後面的人摁倒在雪地上,那人疾聲道:“爬好,不喊你就等在在這裏別動。”話音未落,就覺身上一輕,人影已經在十幾步之外了。
劉魯面朝下伏在雪地裏,一動不敢動,就聽見不遠處槍聲不斷,卻不聞有人聲。有幾發子彈落在近身的雪裏,劉魯更是吓得不敢擡頭。天色越來越暗,槍聲也更加密集,似乎雙方都有速戰速決的意願。
“我就聽見‘嘭’的一聲巨響,天上打雷也沒它厲害。我一動不敢動,等有人過來拉我,我才敢站起身來看。”劉魯對謝宜言說,并不為自己的膽小感到難堪。
謝宜言與劉魯并肩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心急如焚。在家一直等不到梁君默的消息,謝宜言在征得父親同意後帶着謝博年身邊的衛兵匆忙趕到,誰想還是晚了一步。梁君默與陸嘉禾身受重傷,三名士兵陣亡,一人受輕傷,唯獨劉魯毫發無損。不過你要說劉魯一點傷都沒有,他會不嫌麻煩的征得你的同意後,把鞋襪脫掉讓你看他少了一節小腳趾的左腳,然後很認真地問:“這能算毫發無傷?”被問的人往往會回答:不能。這令劉魯有種找回些許顏面的感覺。
徐世昌的傷口已經處理完畢,他抱着上了膛的槍,戒備地注意着四周的環境。謝宜言看着替他累,開口說:“你也坐下等吧。”
徐世昌漠然地看他一眼。
謝宜言說:“這兩臺手術要做很長時間,你要真想保護你們團長,就坐下節省些力氣吧。”一旁的劉魯急忙點頭,連連稱是:“徐老弟,你放心。現在是國共合作抗日,斷不會害了陸團長的。就如同你們不會傷害梁先生是一樣的。”
徐世昌鼻中“哼”的一聲,想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坐了下來。
一輛汽車打破夜的沉靜,“吱”的一聲急剎車停在醫院大廳門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随之響起,謝宜言起身迎上前,來人先行軍禮。
“謝先生,伏擊者的身份已經查明,是日本人。”
謝宜言問:“他們是如何知道消息的?”
“交代說,派出的不只他們一隊人,已經等在這裏一段時間了。命令是不要活口。”
一見來人,徐世昌就握緊了手裏的槍,聽到是日本人伏擊,徐世昌“嚯”的站了起來。
謝宜言看他一眼,說:“你一個人又能做什麽,你就放心把你們陸團長一人留在我們手裏?”
徐世昌聽見這話,又憤憤地坐了回去,轉臉看向手術室門上方的紅燈。
謝宜言接着對來人低語幾句,來人點頭,随後匆匆離去。
時間不長,一輛輛軍車開了進來,荷槍實彈的士兵圍住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