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書姑娘好這口,您可能行個方便,将這些給她帶去?”
穎王雙手接過,笑了笑:“多謝。”
“王爺折殺老夫了。”嘴上說着這樣恭敬的話,老者卻并無絲毫卑躬屈膝之态,顫顫巍巍的步履從容不迫。穎王将荷包遞給了老者:“這個老丈收着。”
老掌櫃連忙推辭:“這如何使得?”
穎王卻不再說什麽,只是将荷包拍在櫃臺上,拎起炊餅、羊肉,叫起一邊呆若木雞的申屠岩,出門上馬,策馬離去。
而康平坊那家小酒店,卻像人間蒸發一般,從那天以後,再沒開過。
對于穎王殿下居然能安然活到現在這一事實,鶴屏發自內心,表示由衷佩服。
因為穎王殿下還有另外一個稱謂,記得這個稱謂的人或許不算太多,但是像她這種在宮中浸淫了十幾年的老人總不會忘了,他還有個身份叫廢太子。
穎王殿下序齒第七,是元後嫡子,遵循着有嫡立嫡的原則,八歲那年被立為太子,只是元後從嫁進宮來就和先帝不對付,橫眉冷目了十幾年,倔到非在宮裏堆一座土山蓋一座道觀自己在裏面求仙修道,結果脾氣絲毫沒有因為修道好到哪裏去,還是那麽暴,太子被廢,竟然也絲毫不收斂,在一次口角中推了先帝一把,把先帝腦袋磕在了香爐上,流血不止,幾經太醫搶救,後來診斷出還傷了腦子,靠了術士施法才脫離生命危險,百官進谏請求廢後,先帝亦是震怒,她便進了冷宮。
皇後被廢,便是徹底絕了回寰餘地,太子之位,便落在了他大哥身上。
至于七皇子殿下,則是一道旨意封了穎王,被皇上打發出去建皇陵了。
誰想這穎王卻安貧樂道得不成樣子,和建皇陵那些工匠打成了一片,整日與他們鑽研些機關土木符陣法陣,将那皇陵建得油潑不進,征召民夫數量少,消耗時間短,皇帝那頭感覺才剛剛把人打發出去,結果消息傳過來,他的崇陵已經建好了大半。
這皇帝一愣,反應過來以後決定派人去驗驗,回來的王太監說穎王殿下和那工頭姑娘一起想了許多讓人拍案叫絕的機關,大大縮減了施工難度,不僅如此,對待征召來的民夫也是極寬厚,将年老體弱的都送回了家去,生病受傷的也都請大夫護理,三年時間,中途竟不曾出過一條人命。
皇帝發現自己這兒子其實也是個人才。然後皇帝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到軍中去立點功,不是擅長五行奇門術數麽,去排兵布陣總行吧?結果剛剛去了一年,打了幾個小勝仗,多少立了丁丁點功勞,他就一張折子送回京,說聽說母親病了,想回來侍疾。
先帝當着衆人的面罵的是:半點苦都吃不得!才到鶴牢關喝了一年冰海的冷風,就尋個由頭想回來,沒出息!
其實穎王若真是有那般迂回心思,大抵也不至于被廢。
先帝心裏清楚得很,若是別的兒子這麽說,确實是在推脫無疑,若是他,卻八成往上都是真話。
他這個兒子,也并不是傻,只是表面上看着再知書達理,骨子裏都同他那個娘一樣,任性得要命。
若是當官的,有個純孝之名,是好事,但一個皇子,太過重情,實在不是什麽好事情。
先帝知道自己立起來的新太子不安分。他明白他什麽心情:任是誰三十好幾了,身體又不大好,瞅着自己的爹硬朗得像是能再堅持二十年的樣子,都安分不起來。
先帝曾十分不切實際地想過,自己這個小兒子,去北關磨練兩年,真正成了個男人的樣子,會不會在太子兵谏的時候,踏着七彩祥雲來救他。
但是不等踏上七彩祥雲,他就回來了,平日裏也就鑽鑽冷宮,連在他面前多晃悠晃悠都欠奉,自從被禦史參說頻繁出入宮闱多有不妥,連宮都不進了,只窩在自己那王府裏面鮮少出門。好不容易面聖一次,往那兒一跪,求先帝讓他把母親接到王府養病。
先帝真是險些被他氣死,一個硯臺摔下去碎了一地:“朕還沒死哪,這一個一個的都要作甚!你母親是朕的嫔妃,你這就要接她出去,是個什麽意思!”
最終,先帝無奈,又一次打發他去皇陵,囑咐這次不修完不用回來了。
結果,他真的沒等到他回來。
先皇後是先帝最愛的女人,也是先帝最恨的女人。
他愛她,就是愛她的任性。恨她,也是恨她的任性。
後宮之中,最是可貴就是真性情。先皇後最不缺的就是真性情。但是真性情這東西在後宮之所以少見,就是難以存活,難以存活的東西,總有被歷史淘汰的原因,原因當然是,不斷挑戰至尊皇權,不斷損害皇帝的面子。
先皇後對皇帝總是橫眉冷目的,在皇帝被其他谄媚的妃嫔惡心到之後,總是特別吃她這一套,這導致了十幾年流水的美人鐵打的皇後的狀況,但是關上門怎麽都好,腦袋磕香爐上躺了幾天,搞得盡人皆知,先帝的面子就實在是挂不住了,把她打發到冷宮,其實也有些挫挫她銳氣的意思,如果他去看她的時候她慘兮兮抱着他的大腿哭訴自己多麽想他,他肯定憋着笑裝着正經把她重新扶上那個位置。
先帝特地選了過年的時候去看她,覺得在大家都阖家團圓的時候,她一個人冷冷清清,一定脆弱無比,結果還沒進門就聽到裏面爽朗的笑聲,竟然還有個男子的聲音,開門一看,他那廢太子和廢後夥同幾個宮女太監在那兒包餃子包得開心,廢太子鼻尖上抹着面粉,廢後拿着個手絹給他擦,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他一進門,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一臉畢恭畢敬,三跪九叩,季後張嘴說出來的是:“罪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先帝那一口氣梗在喉頭,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他站在那裏,感覺自己像個外人。好像心頭敷上了一塊冰,沒隔着胸口的肉,直接按在了那跳動着的心髒上面,生疼。
那一瞬間他好像徹底明白了什麽叫孤家寡人,出了冷宮,從正旦到上元節,宮裏宮外一片歌舞升騰,他卻覺得這個世界安靜得可怕。那麽多的嫔妃,那麽多的皇子,都在努力的親近他讨好他,可是那些小意溫柔的嫔妃,哪個不是圖個榮華富貴,他有太監造冊确保兒子們都是他的種,可是哪個又把他當成了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