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蚝
葛大川很确定自己沒有聽錯。
剛才那個聲音是人發出來的痛呼聲, 不是老鼠或者蟲蛇發出的聲音。
開雲島上沒有水、沒有電,更沒有居民,是個三無孤島, 雖然平時偶爾會有斷水斷糧的漁船跑過來求救,但臺風到來之前, 所有漁船都回港避風了, 換句話說, 這個時間,尤其還是在這種惡劣的天氣下,幾乎不可能有漁船過來。
因此, 外面的人,來者不善。
此時屋裏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平時這個時候他都會點上一盞煤油燈,然後在燈光下寫每天的海防日志和書信,但今晚他沒有點燈, 因為他不知道這次臺風會持續多久。
開雲島距離陸地有十五海裏,一旦發生臺風,巨浪滔天, 他沒辦法出島, 給養船也沒辦法過來給他送物資, 所以他要省着用。
葛大川屏住呼吸,不弄出聲響地從床上爬起來, 又慢慢抄起放在床邊的步話機別在腰間, 最後把放在地上的鐵棍拿在手裏, 做完這一切,他才蹑手蹑腳走到門後面。
他把耳朵貼在木門上, 外面海風呼嘯,不斷傳來巨浪拍打岩石的聲音,卻沒有說話聲,也沒有腳步聲,仿佛剛才那個痛呼聲只是他的幻覺。
下一刻,隔壁空蕩蕩的營房傳來玻璃窗破碎的聲音,葛大川感覺心髒猛地下墜。
他不知道玻璃窗是被臺風給吹破了,還是被上島的人給打破了。
對方來了多少人?
對方有什麽目的?
他現在該怎麽做才好,是靜待其變,還是主動出擊?
空氣裏彌漫着緊張的因子,葛大川喉嚨發緊,大腦瘋狂地轉動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始終沒再傳來什麽動靜,葛大川決定出去看個究竟。
他不能在屋裏當只縮頭烏龜,如果只是虛驚一場,那是最好不過的,如果來者不善,不管對方是出于什麽目的,他都不能讓對方得逞。
他,誓死捍衛國土的安全!
想到這,葛大川悄悄把木門打開一條縫。
木門風吹日曬,年久失修,這一動就發出“嘎吱”的聲響,好在外頭風急浪大,開門的聲音被很好的掩蓋掉了。
外頭沒有月光,沒有燈光,漆黑一片。
葛大川提着鐵棍蹑手蹑腳走出去,眼睛警惕掃蕩着四周,空蕩蕩的島上只有呼嘯的海風,看不到一個人影。
海風太大了,他一走出去,整個人幾乎被吹跑,饒是這樣,他還是提着鐵棍把周圍巡邏個遍,風太大了,他好幾次差點被風給吹走,掉落到懸崖上。
壞消息是:沒有看到人。
好消息是:沒有看到很多人。
這就意味着,如果真有人上島來,來的人也不會很多,這樣一來,他還有餘力跟對方抗衡一下。
想到這,他把目光落到那七八間還沒有巡邏的營房上,然後往後面包抄而去。
第一間沒人,第二間也沒人,第三間,第四間……
到了第六間時,他終于發現了不對勁,從裏面傳來了說話聲——
一個尖細的聲音抱怨道:“大哥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居然讓我們在這種天氣過來,風那麽大,我剛才差點沒被摔死!”
另一個聲音聽上去渾厚很多:“大哥就是特意讓我們這個時候過來的,要不是臺風天,你以後你能上島嗎?”
尖細聲音啧了一聲:“那現在怎麽辦?我一出去就被風吹着跑,站都站不穩,還怎麽殺人?”
渾厚的聲音頓了下道:“那你在這裏等着,我先過去探探環境。”
“成!”
“艹!”
葛大川在心裏罵了一句髒話,他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居然有人要他的命。
他想起不久之前他發現了一艘偷渡船,他立即把情況彙報給組織,那偷渡船也成功被攔截了下來,不過那偷渡船裏頭載着的不是人,而是一批從古墓裏頭盜出來的古董,其中不乏各種名人名作,宮廷藝術品、青銅瓷器等東西,這些東西若真被偷渡出去,對國家将會是一個巨大且無法挽回的損失。
而他及時的通報,成功阻止了這場損失,也讓那批賣國賊血本無歸。
之後組織順藤摸瓜,把賣國賊的老巢給剿滅了,組織也給他做了表彰和獎勵,原以為事情到此就算完結了,沒想到狡兔三窟,組織剿滅的不過是其中一部分,對方不僅沒被打怕,還再次席卷而來,想趁着臺風天要了他的命!
對方廢了那麽大心思,只怕後面還有其他的陰謀,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對方得逞!
葛大川因為緊張喉嚨又幹又緊,仿佛缺油的發條,幹澀得轉不動。
他咽了咽唾沫,心裏盤算着接下來要怎麽做。
從聲音來判斷,裏頭應該只有兩個人,一個個子應該比較矮小,剛才那痛呼聲十有八九t就是那矮個子弄出來的,另外一個身材應該比較高大而魁梧,力氣說不定也很大,應該是兩人裏頭的主力軍。
現在大個子要去抓他,他可以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先解決掉高個子,然後只剩下裏頭的矮個子就不足為懼了。
他把耳朵貼在牆壁上,聽到屋裏傳來開門的聲音,他連忙悄悄從外面包抄過去。
風真的太大了,他剛種上去不久的小樹被狂風連根拔起來,“哐啷”一聲,又不知道什麽被吹起來撞在牆上發出巨大的響聲。
葛大川頂着狂風艱難前進,好幾次就差點被東西給砸中腦子。
高個子摸索到他住的營房門前,正要破門而入時,葛大川舉起手中的鐵棍朝對方的脖子打下去。
高個子悶哼一聲,應聲倒了下去。
搞定高個子後,他不敢耽擱,轉身正要去找矮個子,就在這時,只聽“刺”的一聲,他肚子傳來一陣疼痛。
他低頭一看,就見一把刀從身後直接刺穿他的肚子,把他的肚子捅了個窟窿,鮮血仿佛打開的水龍頭,瘋狂湧出來。
葛大川沒在意自己傷口,轉身就和身後的人搏命了起來。
他估算錯誤了。
他以為兩人一高一矮,矮個子頂不住狂風短時間內不會出來,沒想到這矮個子如此狡猾。
他以為自己是黃雀,不想矮個子見緊随在他身後,想成為捕捉黃雀的人。
但管他是什麽東西,今天他都要把對方給搞定!
一場搏鬥後,矮個子躺在了血泊上,已然沒了呼吸。
葛大川看着地上已經死絕的人,兩只眼睛瞪大,眼珠子鼓起來,幾乎要瞪出眼眶。
他殺人了!
他殺人了!!
他殺人了!!!
葛大川感覺喉嚨好像被什麽堵着,讓他無法呼吸。
他還感覺到一陣惡心,胃更是痙攣一般痛了起來。
不知道怔愣了多久,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進屋去找出兩條繩索來,然後把昏迷的高個子的手腳都綁起來,又把襪子團起來塞進他的嘴巴裏。
做完這一切,他才想起來要處理肚子的傷口。
島上有基本的傷藥可以處理傷口,只是他這次受傷太嚴重了,腸子都被捅出來了,鮮血更是怎麽也止不住。
葛大川看着不斷湧出來的鮮血,反而慢慢冷靜了下來。
他踉跄了一下,扶着桌子站起來,然後把煤油燈點亮,接着又拿出筆記本和筆,把今天發生的事情詳細記錄在海防日志裏面。
寫完後,他又找來一個鐵盆,然後從床底下掏出一打信。
這些都是他來到開雲島後寫的,收信人都是同一個人,只是這些信永遠都沒有機會寄出去了。
他拿起其中一封信,慢慢拆開來——
“雪,我之前去京城看你了,只是你并不知道我的存在,看到你過得那麽幸福,我應該沒什麽好遺憾的,他那麽優秀,能給你我不能給的幸福,可我好嫉妒,嫉妒他能擁有那麽好的你,嫉妒他能一直陪伴在你身邊……我覺得自己好卑鄙。”
“雪,我來到開雲島了,這裏什麽都沒有,沒有水沒有電沒有食物,荒草叢生,環境惡劣超乎我想象,每天晚上我都能聽到老鼠撕咬東西的聲音,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第一個晚上吓得不敢合上眼睛,我看着你的照片一直到天亮,要不是還有你的照片支撐着我,我早就待不下去了……”
“雪,今天天氣很好,島上有七八間舊營房,因為烈日和海風的侵蝕,牆壁門窗損壞得不像樣,我決定以後每天修一點,萬一哪天有人過來,或許這營房還能發揮一點作用,我多希望有一天你能過來,我又在做白日夢了……”
“雪,我昨晚夢見你了,在夢裏面你因為丢了手表而傷心地哭泣,醒來後我托人去買了一只浪琴的手表,跟夢裏面那只一模一樣,大家都說我是鐵公雞,我的确很吝啬,我的成長環境讓我很沒有安全感,只有存錢能給我帶來安全感,可遇到你之後,我發現你比存錢更能給我帶來安全感,只是這手表永遠沒有機會送出去……”
“雪,我立大功了,組織獎勵了我一臺收音機,以後我就不用那麽孤獨了,我能通過收音機聽聽新聞時事,還能聽聽人的聲音,開雲島環境太艱苦了,夏天太陽能把人曬掉一層皮,冬天海風能把臉都給吹爛了,上次刮臺風,物資進不來,我的食物全部吃光了,最終只能去挖生蚝吃,因為柴火也用完了,我只能生吞生蚝,你應該沒嘗過生蚝的味道吧,不過我希望你一輩子也沒機會嘗試,太難以下咽了,但這些苦難我都可以忍受,唯一無法忍受的便是沒有人可以說話,每天,每一天,我都面對着一望無際的大海,如果你在這裏就好了,不,這麽苦的地方你最好永遠都不要過來……”
葛大川把信一封一封拆開,又一封一封看完,最後又一封一封重新疊好,然後丢到鐵盆裏頭。
接着他又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
照片可能經常被拿出來看,邊角已經發黃磨損,但都被很細心地修補過。
照片上的林向雪站在亭子裏,陽光照在她臉上,在她後面是盛開的滿牆薔薇花,但都不如她臉上的笑容燦爛。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葛大川盯着照片看,看了許久許久,久到肚子流出的鮮血把他的衣服和褲子全部染紅了。
“遇見你,是我一生最好的事情,再見了。”
外面風更大了,葛大川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照片丢進鐵盆裏。
“刺啦”一聲,劃着的火柴也一起被丢進火盆裏。
火焰燃燒了起來,葛大川直直看着火焰,直到火焰把信和照片全部燃燒成灰燼。
做完這一切,他這才拿起步話機聯系組織:“開雲島葛大川有事報告……”
“葛大川同志請你支持住,現在風太大了,船沒辦法開動,等臺風一停,我們會以最快的速度派漁船過去接你……”
“葛大川!葛大川你聽到了嗎?”
“葛大川,聽到請回答……”
“咚”的一聲。
葛大川倒在了血泊上,眼睛直直盯着鐵盆的方向,瞳孔慢慢渙散……
***
京城,家屬大院。
“不要!”
林向雪突然尖叫一聲從睡夢中醒過來,頭發和睡衣都被冷汗給浸濕了。
“什麽不要?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睡在她旁邊的曾景林聽到尖叫聲第一時間醒過來,拉着林向雪的手緊張問道。
林向雪正要搖頭,突然肚子傳來一陣疼痛,底下一陣濡濕,她捂着肚子喘息道:“我可能要生了……”
曾景林被吓得臉色一白,整個人很是手足無措:“預産期不是在一個月後嗎?怎麽突然就要生了?”
林向雪從床上慢慢爬起來,忍着疼痛道:“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你趕緊收拾東西送我去醫院。”
“好好,我這就收拾東西!你坐着不要動,我來收拾就好!”
曾景林這才慢半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跑去收拾東西。
好在他們住的是家屬大院,曾景林找來鄰居幫忙,大家用推車合力把林向雪送去了醫院。
“向雪,你不要害怕,一定不會有事的。”
“常大媽說早産是正常的,孩子也不會有事的,你也不會有事的。”
曾景林像是被吓着了,抓着林向雪的手不斷地跟她說話,但那樣子更像是在尋求她的安慰。
疼痛來得很猛烈,林向雪痛得說不出話來,更沒有力氣去安撫他。
抵達醫院後,林向雪很快就被推進産房。
産房裏不斷傳出林向雪嘶聲裂肺的叫聲,曾景林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在産房面前走來走去。
五個小時後,當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時,産房終于傳來一陣啼哭聲。
“生了,生了,是個女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