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3 章 ☆、家宴

該說的話也都說了,成與不成是以後的事,既然福貞答應了,自己的該操的心算是操到了,其他的就看她自己的命了。陳老太開始謀劃着晚間的事項。

午飯過後,三房兒媳就帶着人先後到了陳老太的小院,幫襯着劉嫂幾個人收拾屋子,把那些個怕摔的、易碎的收拾到裏頭屋子裏,搬動觀賞用的小陳設,騰出大空子來好安置下吃飯用的桌凳。

太陽西斜時候,小的幾個背着書包吵吵嚷嚷地擠進院門,把書包交到自己娘的手中,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每天都問的問題:‘餓了吧?渴了嗎?’‘今天先生教的什麽?’‘先生罵了嗎?’間或有其他的孩子插着話地告狀,引來事主的大聲反駁。

修顏頭一次見這麽多的人,在福貞懷裏睜大了眼,身子使勁朝外掙着。

劉嫂笑道:“小小姐是個有福氣的,頭一次見着這麽多人,也不見害怕的。”

福貞笑着說:“在家哪有這麽多孩子,統共就他們兄妹三個。那兩個大的,也不願跟她玩兒。這下開眼了,瞧她急的。”

福貞抱着修顏站到屋外廊檐下,順着小手的指點輕聲回答着她的好奇。

巧貞趁這一陣的忙亂進到院來。她原是與生母李氏一起住在陳老太西側小院的,母親去世後,就一人獨住了,平日除了非到不可的場面,她是很少出院門的。從小少見人,性情多少有些孤僻,不大讨人喜歡。她也知道自己的不受待見,尋常也不到哪個院子說話家常。今日是為四姐的家宴,三年裏頭一次帶着女兒回娘家,再是不情願也是要露露臉的。

一進院門,遠遠地就看見四姐福貞抱着個粉妝玉琢的娃娃站在廊檐下,小姑娘身上雨過天青色衣衫妃色鑲邊,頭上兩個圓圓的抓髻,軟軟的胎發卷卷地貼在額角。一朵榴花堪堪開在右側的發際,更襯得臉上的笑顏爛漫。

“自己幼時許是也曾有如此天真歡暢的時日吧。”巧貞心道。

繞着人多的地方,巧貞進屋內給陳老太請安,陳老太淡淡地點頭:“還沒見過修顏吧,你四姐在外頭,你們姐倆說說話,由着你嫂子她們亂吧。”

福貞早看見巧貞進了屋,知道與母親待不得一時半刻的。果然,三兩句話的功夫,就見她出來了。三年沒見,巧貞長高了卻是更加單薄了,臉上刀削一樣的瘦,臉上的膚色是白的,那白也是沒有光澤的白,暗暗的,像是長久見不到陽光。五官裏依稀有姨娘李氏單薄的漂亮,只是太暗淡拘謹讓人看得興味索然。

“巧貞來了。”福貞笑着轉向她:“來,修顏看看,這是你的小姨。”

巧貞不好意思地一笑,笑容短得一閃即逝:“這就是修顏,長得可真好看。”兩人說了這句就再找不出話來,姐妹倆一時都愣住了。好在還有懷裏的修顏,福貞轉過身子她便看不見院裏的熱鬧,伸出手撥弄着福貞的衣襟:“修顏還想看。”

“這孩子,沒見過這熱鬧。”福貞邊對着巧貞說話,邊轉過身子。

“是啊,平時也難得這麽熱鬧。”巧貞跟着走到廊檐邊,隔着石榴樹的花枝向院裏看過去。

“這棵石榴樹也有些年頭了,還結果嗎?”福貞見巧貞手撚着一瓣花。

巧貞略一沉吟:“結吧。”

福貞心中嘆口氣,娘對爹當年的舊事耿耿于懷,雖不致刻薄也絕說不上厚待。巧貞自幼失母,爹爹是不管子女事的,況且有吃,有穿,有宿,她還有什麽不妥帖的。自己也是有了孩子之後,才體會到巧貞的不易。

姐妹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說話間黑影漸漸上來了,院裏屋內都掌起了燈。人也到的齊了,各人紛亂着找着自己的座位。

陳老太早早在正中的座位上坐好,看着兒孫們一一落座。孩子們自成一國圍坐在靠門的圓桌上,也是方便吃完飯出去玩的,楊氏在孩子們這桌招呼着。王氏和魏氏站在主桌旁,安排碗箸,安置酒菜。福貞緊挨着陳老太坐着,一旁給修顏安個小繡墩,巧貞原是想躲到孩子桌上去的,被福貞硬拉到身邊坐下。微低着頭,提着精神注意桌上的談話,像是只馴服的兔子,透着溫馴,讨好,小心翼翼的意味。三哥是有些活潑的,他說了一句什麽話,桌上的人都笑起來,話裏的每一字巧貞都是聽得見,可她是聽不懂的。她的眉尖,極快地蹙起又展開,眼睛裏帶着迷惘,小院外面的世界對她來說是全然的陌生。

福貞照顧修顏吃飯,打量着巧貞的舉動,在一片喧嘩中,竟品出了絲凄涼。這個家裏,巧貞是什麽都沒有,也是不敢有什麽。算起來,巧貞今年也有二十了,自己在這個年紀已經是做了母親。

陳老太是上了年紀的人了,雖說是愛熱鬧,畢竟歲月不饒人,衆人見她臉上顯出倦容,也就識趣地各自散去了。王氏三人簡單地吃了點東西,指揮着把屋裏收拾妥當了。福貞伴着母親在裏屋說話,一錯眼就不見了巧貞,想是随着衆人悄悄走了。

“你是心疼巧貞了。”陳老太斜倚在油綠色的大靠枕上,半閉着眼,嘴角帶着點模糊的笑。

福貞低着頭,手裏的杯蓋輕輕撥開浮在水面的一葉茶,半晌開口說道:“自打有了修顏,心是厚實些了。”

陳老太靠得有些累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這血脈啊,不服是不行的。雖不是一個娘肚子裏生的,流的都是你爹的血。”

“也沒人說您薄待巧貞的。”福貞把茶杯輕輕放下。

“不用被人說,我自己是最知道的,比起對你來,我确實是薄待了她的。”陳老太睜開眼,看着女兒:“我也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當的。”

“娘。”福貞熟知母親的性情,知道母親是有話要說的。

“當年,李氏的爹抽大煙敗光了家業,把她賣到青樓裏。她自己逃了出來,被窯子裏的人追趕着,走投無路的時候,正趕上我帶着你和你兩個哥哥回娘家。”看着燭臺上高燒的蠟燭,陳老太有剎那的恍惚,若是當年不去管她,自己的日子會不一樣吧。“是我,花錢把她贖了出來。原本是放她回家的,可是她求了又求,說是回去保不定被賣第二次。你姥姥也勸,說是救人救到底,我就把她帶回來了。”

這些事情是福貞從沒聽過的,見女兒一臉的驚疑。陳老太笑了:“你啊,看戲看了個結尾,以為就知道了一開初。世道人心哪裏就這麽容易了,都說是人生如戲,其實這戲哪裏及得上啊。”

“你爹一開始知道是進過青樓的女人,說是于門風有礙,把我好一通發作。”陳老太嘴角的笑意很是嘲諷:“我也不是容不下人的,前頭有錢姨娘的樣子擺着,還給他生了老二。竟是不顧廉恥的在我食不安寝給老太太伺候的時候勾搭上了。怕是老太太去了熱喪期間辦不成事,直接在老太太喪禮上帶上孝帽子,算是過了明路。”

福貞記憶裏的李姨娘一年到頭都是恹恹的,總像是帶着病的樣子。見人不敢擡頭,說話也是細聲細氣,是與母親的明快爽利截然不同的。

陳老太像是知道女兒心中所想,說道:“看起來可憐之人未必就是真受着欺辱,有些人天生一副被人苛待的長相。我是不受冤氣的,你爹為李氏在我這裏使過一次氣後,我就再不準她踏進我院子一步。”

上一輩的事情,不容福貞置喙,唯有聽母親緩緩道來。

“說心裏話,就是親戚家的孤女我也未必象待巧貞這樣。”陳老太的語氣裏是淡漠的。

“我明白。”其間的很多事福貞都是知道的。

陳老太點點頭:“你們畢竟是姐妹,覺得心疼是人之常情。我昨夜裏提的事你就放心上就好。”

“我留心就是了。”福貞應道。

出了嫁的女人,又是有了孩子的女人,娘家再好,再是牽念爹娘,在娘家也是住不安穩的。

“回去吧,家裏也是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又沒個能幫着操持家事的。”陳老太摟着修顏看女兒來來回回地收拾東西。

“做女人的,一顆心得分成幾瓣兒用。在自己家牽挂着爹娘,回了娘家又挂牽着家裏。操不完的心事。”劉嫂為福貞開解着。

陳老太作勢橫了劉嫂一眼,嗔道:“福貞可是我親閨女,她的心思我能不明白,哪裏就輪得到你來解說了。”

劉嫂笑道:“好,橫豎是我多事了。”

說的一屋子人都笑了,巧貞站在屋門外,心中品着陳老太的話,愣愣的。若是娘親還活着的話,自己的心事她應該是明白的。趁衆人都未發覺的空當,巧貞悄悄轉身離開了。

王氏見巧貞從院裏走出來,看着神氣似乎不好,知道定是看到陳老太與福貞的相處,自傷身世。心中雖是不落忍,可也知道巧貞的古怪脾氣,別人勸也是說不通,索性由着她自怨自艾些時候,自然會好。

聽着屋裏的說笑聲,王氏心道,‘想是巧貞連屋也未曾進了。’早有眼尖的小丫頭子迎出門來:“大少奶奶來了。”邊就把王氏手裏的東西接了過來。

陳老太問:“老大出門了?”

王氏站在一旁回道:“知道福貞明天要走,今日不出門,去後院牲口棚找老白看看用哪頭牲口好。”

“還是他心細些。”陳老太點點頭,指指小丫頭手裏的東西:“你這是拿的什麽?”

“給三個外甥一人做了一身棉衣棉襖,今年的棉花下不來,用的去年的。妹妹別嫌棄才好。”王氏答道。

福貞急忙接過來:“哪裏有嫌棄的道理,大嫂的針線活是出了名的好,求還求不來呢。”

陳老太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我這當姥姥的都沒想到這一層。”

“這哪是我想得周到,是她二嫂,知道福貞要回來,她頭一個月早把鞋給做好了。”王氏笑着說。

陳老太也歡喜:“她是個沒嘴的葫蘆,也就是你替她說話。”

不多時,楊氏果真就帶着三雙新鞋到了,陳老太一高興連帶着就把那日答應的銀兩一并交代了,楊氏自然是喜出望外。

福貞心裏暗暗嘆服,大嫂真是難得的。

魏氏來得最晚,原本是氣惱陳老太偏疼女兒,吃着福貞的醋,在家中跟丈夫嘀咕來着。不曾想兩個嫂嫂早到了,臉上微微有些不自在。陳老太心情好,不與她計較。福貞趕着叫聲:“三嫂。”

魏氏見機應道:“也沒什麽好東西,前幾日我們家鋪子裏新上的夏天料子,給幾個孩子做身衣服吧。”魏氏娘家在城裏開着幾家鋪子。

福貞道了謝,一并收拾在行裝裏。魏氏瞥一眼福貞收拾好的東西并不比來時多一些,神氣立時的清亮起來。

次日清晨,馬車早早等候在大門外。

福貞帶着修顏坐到車裏,王氏和魏氏攙着老太太站在門外,楊氏幫着劉嫂把東西安置好。

“娘,福貞回去了。您好好保重身子,想我了就打發哥哥們來叫我。”福貞的眼圈有些紅。

“好。你也好好的。”陳老太揮揮手:“天熱,趕路趁早走,別熱着孩子。走吧。”

馬夫甩動鞭子,吆喝着馬邁步,車緩緩地動起來。福貞擎着門簾,看着瘦小的母親,心下有些凄惶,還能這麽送自己幾回呢。

馬車漸行漸遠,福貞放下門簾的剎那,恍惚看見了巧貞,待要看仔細些時,車轉了個彎,只得做罷。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