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被鎖之人(五)
小轎車在高速路上頂着黑雲和暴雨疾馳前行。
姚唯知将一只手從方向盤上拿下,虛着攥了攥,指節發出咔咔的沉朽關節聲,活動完這只手,他又換另一只手下來攥握。他在心底感嘆,犬族的精神頭是真的好,而邊牧尤為厲害。他已經不間斷地開了将近八個小時,其中有幾次晃神兒,車身剛微微偏離車道中心,柯禮的手立馬就輕輕搭上方向盤,幫他調整方向,并且出聲提醒他。這讓他意識到旁邊這個不吭聲的家夥竟然一直在集中注意力。
邊牧那黑黝黝的眸子閃着精光看向他,帶着一點不耐煩,好像在說“人類,啧,不行”,一點都不疲倦。姚唯知堅信,要不是柯禮的狗頭還未完全褪去,這位犬族少爺是想一口氣開二十多個小時直奔姚鑰的老家。想到這裏,他也有點憂慮……柯禮他、在着急什麽?
姚唯知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看到高速路邊的休息站提示牌,他開口:“柯禮,我需要休息。至少需要活動一下。” 他的腰和背還有胳膊已經快不行了。
柯禮的手臂搭在窗上,頭側着看窗外的暴雨,這雨黑壓壓的,直直地撞在擋風玻璃上。少爺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似乎對姚唯知這個提議很不滿意,像是聽見了,又像沒聽見。
姚唯知捏着鼻梁再次堅持道:“我是人類,我沒法像你一樣那麽久不休息。”
這句示弱卓有成效,柯禮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姚唯知用餘光看着邊上這個男人露出莫名其妙的微笑。只見柯禮的耳朵抖了抖,清晰地說道:“好。”
休息站姚唯知買了兩瓶紅牛,遞給柯禮一瓶。柯禮看了看功能飲料的廣告語,帶着點不屑說道:“牛的耐力和爆發力其實都不如狗。”
姚唯知一口喝光,敷衍地點點頭,将車開到偏一點的車位停好,将駕駛位放躺,裹上皮夾克說了句:“我眯一會兒,過二十分鐘叫我。” 柯禮不置可否。
姚唯知說話時下意識看了下柯禮。
柯禮現在已經恢複人的模樣,唯留一對狗耳朵立在腦袋頂上。耳朵一個沖車後,仔細聽後面開上來的車輛、人們的交談;一個沖窗外,聽雨聲。他就這樣沉默地坐着想事情。
看着這樣深沉的柯禮,姚唯知心裏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一直以來,他扪心自問,他對于犬族的看法或多或少還停留在‘可愛的毛茸茸’這個層面上。明知道這是可以思考,可以交流的智慧種族,但是一旦他們有着與人類不同的耳朵和尾巴,他就無法完完全全把他們當成平等的生物看待。他的視線會落在那些可愛的地方,思維也不由得變得線性,使他忽略他們那些更複雜,更深層次的想法和需求。
這樣思考着,等柯禮回過頭看他是否閉上眼睛睡覺時,兩人目光對視了一瞬。柯禮驚訝他為何還不抓緊時間睡覺,有功夫在這兒盯着自己看。
姚唯知有些尴尬,他想了想,開口問:“你們犬族是怎麽控制自己在這幾種形态中變化的?” 月牙在家都是人的形态,他總有種錯覺,自己是請了個忙忙叨叨的小保姆回家。而他好奇很久了,但面對女孩子他也不好意思問,怕月牙覺得他在嫌棄還是什麽的。
柯禮瞟了他一眼,看向前方:“我們沒法控制。”
“啊?” 姚唯知抓抓頭:“抱歉啊,這問題冒犯到你了。”
“倒也沒有。” 柯禮面露些許難堪:“我們大部分時候是人,很偶爾時,譬如說做夢,生病,喝醉……會變成狗的形态,全部的或是部分的,由意識模糊的程度決定。但這種變化是單向的,這樣的耳朵和尾巴一旦出來,我們只能等它們慢慢回去,并不能控制。”
“那我們在圖書館那天看到的那種形态呢?”
“那就更難了。那種遠古形态是在非常危急的時候才能被逼出來,精神失控的犬族會一直維持在那樣的狀态,還有就是……嗯……聽到姚鑰的聲音,或是喝她的血液。” 那一次圖書館,柯禮循着氣味找到山上去,因為相距甚遠,他無法聽到姚鑰的聲音,所以也就沒法變身。但是姚鑰的血蹭了一地,情急之下他俯下身舔了幾下。
這幾口血液幾乎要将他送上天,大腦內所有神經有一瞬間的空白和重組,等他再睜眼這個世界的顏色和聲音都變了——這比聽到號角聲變身還要迅速,還要完整。他覺得身體裏充斥着力量,是未被規訓過的、原始的、奔放的、自由的力量。他從未體會過那樣的感覺。仿佛那才是犬族最最本身的形态,未被束縛的形态。
那一次他花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才完全恢複成人身。甚至在他變回人身時,隐隐地竟還留戀之前的形态。這種潛意識的依戀令他有些愧對姚鑰。是她賦予了他這樣的力量,或者是說,是她将他們本來的力量歸還給了他。可是這一切都要建立在‘傷害’的基礎上。
他深深的意識到,或許‘牛骨號角’的血液才是最終答案。這份束縛只有讓牛骨號角的血液流淌幹淨,詛咒才算破除——這,或許才是正确的鑰匙。
但是如今的他,還能狠的下心麽?如果僅僅是他,那麽他當然可以慷自己之慨,假裝這個事情沒有發生,他會守護她、愛護她,直到她的生命盡頭。但是他的背後還有龐大的犬族,每一天,每一刻,都有同類因為人類陷入危險的境地,他們失控,他們變得危險,他們的靈魂無時不刻在煎熬,他還能慷他人之慨隐瞞這個秘密嗎?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的表白還歷歷在目。他說他要和她說件事,但是他怕她恨他們。于是他明明白白地和她說了有關姚唯知、有關柯義,有關她父母……他話只說了一半。他沒有告訴她自己關于她身世的猜測。命運将這把鑰匙送到他跟前,要他去做為族犬開鎖的英雄,他明明應該堅決一些,狠心一些,去做‘應該’做的事情。他卻彷徨了,退縮了,因為他愛上了這把鑰匙。他怎麽能這樣呢?但他就是這樣了。無能為力。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的獠牙是要狠狠咬斷她的喉嚨的,他卻用來輕輕觸她的臉龐。他的智慧是要來終結這一切的,他卻用來揣測她是不是也同樣愛他。他真蠢。可他又很快樂。
此時此地的柯禮有着前所未有的迫切,他在姚鑰面前的天真都是裝出來的,他在大家面前的鎮定也是裝出來的,他心裏藏着很深的疑惑,他迫切地想要驗證自己的猜測是不是正确的,所以他急不可耐地出發,去她的老家找尋真相。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樣,最好不是,他祈求不是。
“柯禮——” 姚唯知的聲音由遠及近。他叫了柯禮好幾聲,可一旁的男人就像定住了,一動不動地看着車窗外的雨幕,拳頭攥緊,這讓他有些擔憂。
“什麽?” 柯禮回過神,神色帶着恍然,語氣卻輕松。
“你……是不是有事情沒說?” 姚唯知問。
“你指哪方面?”
“我就随便問問,看你有心事的樣子。” 姚唯知也說不上來,他決定坦白:“我憑直覺。”
柯禮沉默地想了想,随後指了指外面的雨:“雨好像小了。” 他轉頭看姚唯知:“你還要休息嗎?”
姚唯知思忖了一下柯禮這個反應,他知道那一定是有事瞞着。瞬間困意全無,他在位子上拉伸一把:“不用了。”
車子回到高速路上,柯禮像是有意不想和他聊天,頭靠着椅背閉眼養神。
過了一會兒,姚唯知不清楚他是不是睡着了,試探地說話:“柯禮,之前你和我說的,根巫還有去阿拉斯加的那兩個犬族有消息了嗎?”
柯禮不答話,一動不動,呼吸深沉,真像是睡着了。
姚唯知又問:“你為什麽這麽着急地要回姚鑰老家,還不帶上她?”
柯禮的耳朵在他說到“要”,和“姚鑰”時輕輕動了三下。這個細微的動作被姚唯知捕捉到了。他意識到這只狗在裝睡。裝睡的柯禮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下意識動作,他對 yao 這樣的音節有本能反應。提到了,就要支着耳朵聽一下。
于是姚唯知故意又說:“柯禮,你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飯?”
耳朵抖了四次。
姚唯知:“我們要不要去趟藥店買點藥要有什麽事以防萬一?”
耳朵抖了五次。
姚唯知:“姚鑰有沒有和你說過,她的名字來源是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你知道這首歌謠嗎?”
耳朵抖了六次。
最後他深吸一口氣:“你知道大學時候姚鑰對我表白過嗎?”
耳朵不抖了。
姚唯知偏頭,看見柯禮黑漆漆的眼神隔空射過來幾乎要把他殺了。
“你沒睡啊。” 姚唯知讪笑:“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看我,提這個幹嘛。” 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用這件事惹他幹嘛。萬一這只犬族也失控了,高速路上變身,再把頂子給掀了。
柯禮的确被這句話激到了,因為他突然想起,姚鑰似乎沒有正大光明地對自己說過“我喜歡你”這樣的話。有嗎?沒有吧。可惡。
“怎麽說的?” 柯禮問。
姚唯知莫名的一道冷汗下來了,他騰出手擦了下汗,因為他感覺到柯禮的語氣像擱在尖利的刀鋒上的一張紙,這時候稍微有一陣風吹過,紙就能被刀鋒劃成兩半。
教授故作淡定:“很久之前的事了。當時她還小,對感情的看法不夠成熟。”
“哦。” 柯禮答。
姚唯知挺直了背,那裏僵硬得像一塊石頭,他說:“其實我一直把姚鑰當小妹妹看待。這不是什麽暧昧詞彙啊。是真的。
那個時候,她和我表白前,我其實就有預感。因為她看我的眼神充滿崇拜,與其說是愛啊喜歡啊之類的,不如說是對長輩的一種憧憬。所以等她真的和我說時,我拒絕她了。
我說:
‘喜歡有很多種形式,崇拜的确是其中一種。可是男女之間的喜歡卻不止于崇拜,是更有激情、更浪漫的存在,是想長相厮守,耳鬓厮磨,是想彼此守護,彼此占有。是完全的,獨占的,自私的,盲目的,也是熾烈的。
我對你沒有這樣的感覺,我相信你對我也沒有吧。’
姚鑰很聰明的,我這麽一說,小姑娘想了想,最後點頭,說謝謝我告訴她這些。其他也沒說什麽了。但我知道她聽明白了,也想明白了。” 姚唯知說完,又補充一句:“我不是因為怕你,所以才說一些你想聽的。我是因為感覺到姚鑰十分喜歡你,所以要把這些告知你。”
柯禮一怔,“她十分喜歡我,你感覺到了?”
姚唯知點頭:“我相信無論是哪個種族,‘喜歡’都是一模一樣的。人和犬族并無區別。你應該也感覺到了,為何要問我呢?”
“不過如果你想在我這裏得到再次确認,那我可以這樣告訴你。” 姚唯知正色道:“如果不是真心喜歡的話,我不覺得有什麽能夠讓一個女孩子不顧性命地去為你做事。對于我們人類來說,能賭上性命的守護,是最最珍重的喜歡了吧。”
“所以如果你有什麽事情瞞着我、瞞着我們,最好不要是對她不利的事情。” 姚唯知的眼神裏透露出堅定:“我雖然打不過你,但我會像她的親哥哥一樣替她教訓你,如果你欺負她傷害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