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漫長的歸家（一）
“小金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呢？” 姚鑰問道。
在莊園的這幾天，金毛先是狂躁不安，再到一言不發，如今已經恢複人的形态。看起來也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少年，有着一頭柔軟的金發。姚鑰給他剪了個麥唐同款劉海，遮住眼睛那裏的傷疤。柯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大小正正好，但就是怎麽看怎麽顯單薄。曾被擊垮過的犬族，身上總是有烙印的。
起初金毛十分安靜，大家問他什麽，他都要想很久才回答。好像那些回憶離他很遙遠似的。衆人從他那裏得知了很多關于李大爺的事情。李大爺愛看書讀報，實際是一直都想翻找老報紙上的尋人啓事。
“如果我是走丢的，那我的家人一定着急死了，他們興許會在報紙上發尋人啓事。”李大爺這樣和金毛說，帶着點雀躍和興奮。于是每一天，他每一張報紙每一行字都細細地讀，滿懷希望地、不錯過每一個小豆腐塊新聞，直到看到了那則。
“我一直以為我是自丢失起就被家人期待着歸去的人。”李大爺摸摸金毛的腦袋苦笑着說：“不被期待、是個累贅、這個世上沒有人愛你、沒有人在等待你，知道這樣的事實好讓人難過啊。”
“真讓人感到孤單。” 李大爺嘆了口氣：“不知道這樣的感覺，你這只小狗能不能懂？”
金毛趴在李大爺腳邊，搖了搖尾巴。他當然懂。
他守着一雜貨間的‘垃圾’，就像守着阿裏巴巴與四十大盜裏的那個山洞，這都是李大爺給它撿回來的‘寶貝’：秋天落下的樹枝，學生不要的玩偶，操場上的空水瓶……世人眼中的雜貨間，垃圾堆，在他眼裏是神聖的家。
李大爺拾回那顆網球時，還藏在身後不讓它知道，随後絮絮叨叨地說：“我真蠢，你看不見的，還打算亮相出來給你個驚喜呢。省着點玩呀，別咬壞了。”
曾經一人一狗的生活平靜又安寧。夜晚時分，他們會在沒人來的天臺玩丢球撿球的游戲。衆多玩具裏金毛也最最喜歡這個球，因為‘找回’的動作給了他極大的滿足感。他天生就是尋回犬，不是嗎。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金毛很想回到那一天。他會十分坦誠地變成人，然後告訴李大爺：我可不是什麽小狗，我是犬族，我可以陪你講話，我可以做你的家人，每一天我都在這裏期待你下班，期待你歸來。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這樣的回憶真讓犬感到孤單。
今早他本打算來和姚鑰道謝和告別，然後獨自離開。他十分感謝姚鑰那天把失去理智的他帶到了山裏。他想呀，若是自己傷害到了學校裏的學生，李大爺一定會非常生氣，那裏可是李大爺守護的地方啊。
姚鑰看他穿戴整齊，還背了個小包，便問他：“你是要去哪裏嗎？”
小金不想說謊，聽着聲音轉過身，面朝姚鑰的方向，擡頭回答：“我想回家去。”
“學校嗎？”
“嗯……其實也不算是家。只不過之前和月牙在學校裏生活，我可以去找她一起。而且那天……我傷到她了，本來就該去賠禮道歉的。”金毛說。
“可是月牙已經不住學校了。” 姚鑰告訴他：“她去和我學長一起住了。”
金毛有些驚訝：“是姚教授嗎？”
“是呢。” 姚鑰回答。
“真好，真替她開心。那個孩子才十幾歲，剛到學校時因為同幾只狗争地盤，還被咬傷了腿。” 還是他把那幾只流浪的犬族趕走的。月牙和他不一樣，她年齡還小，對人類只有好奇。沒有人養過她，也沒有為人類傷過心。
“真希望她能好好地同姚教授一起生活。遇到好的人類的犬族總是幸運的。” 他說。
“學長人确實很好，你不用擔心。” 姚鑰說。她又問：“月牙不在學校了，你還要回去那裏嗎？”
金毛沉默不語。
這幾天他每天早起都要把莊園周圍仔細巡邏一圈，沒有人讓他那樣做，但他的天性就是這樣。除此之外，他告訴衆人，自己的天賦是鼻子。即使是沒有了視力，憑借敏銳的嗅覺，他能分辨出莊園裏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樹，還有樹上站着的每一只小鳥。
“要不你……留下吧。” 姚鑰說：“柯禮收留了很多犬族，其中有兩只去外地了，等他們回來你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他們的經歷和你很像的。這裏就是他們的家，也會是你的家。”
“我……” 小金說不出口。他已經有些怕了，每一次總覺得自己有了歸宿，每一次又被抛棄。
“你稍等，我去找柯禮問問。”姚鑰趿拉着脫鞋急急忙忙出了房間。
她去拍柯禮的門，讓他一起過來挽留小金。這幾天柯禮好像在故意躲着她，也不知道又犯了什麽病……但她管不了那麽多了。
“柯禮！柯禮！” 她将柯禮的門拍的 Duang Duang 響。
門“嚯”地一下打開。
“吵死了。”男人扭着自己最上面一顆襯衫扣子說道，他低頭看見是姚鑰，有些怔住，退後半步。
“小金要走，我和他說你會留下他的，對不？” 姚鑰拉住他的袖子問。
柯禮不動聲色地将姚鑰的手抖開，回答：“呃…嗯。”
姚鑰也不在意，她繼續拉起他的手将他往屋外拖：“那你快去和他講啊！”
“講什麽啊？” 柯禮有些抗拒和姚鑰的身體接觸，但他不想再次将女孩的手甩掉。
姚鑰有點急：“就說你願意他留下啊！”
“想留下就留下啊，為什麽要面對面講。” 犬族一向直白，大多數時候都是一點沒在客氣的。小比來這裏時，當天晚上就手撕了一張沙發；ski 來這裏時，每天都要把他的花踩扁……柯禮把小金帶進莊園的那個晚上，就默認這裏是他的家了。柯禮不明白這樣的事有什麽好說的。
“哎呀。” 姚鑰跺了一下腳，然後踮起來湊到柯禮耳邊說悄悄話，這動作令柯禮一陣瑟縮。
她小聲在他耳邊說：“因為小金有些不好意思啊。你快去說說好話。” 說完她仰頭，一臉熱切地看着他。
柯禮也看看她，忍不住擡手想摸摸她的頭，随後又把手半道放下了。他有心事，确切地說，他有事瞞着她，所以沒有心情同她做那樣親密的動作。“知道了。” 柯禮淡淡地說。
“小金。” 柯禮喊住金毛，金毛正要開大門出去。
小金回頭：“少爺。”
“今早你有沒有巡邏莊園周圍啊？” 柯禮問了一句，理所當然的樣子。
小金愣了一下：“還沒。” 他一早便打算出發，沒有做巡邏的事。
“哦。” 柯禮站在樓梯上說：“以後每天早晚各一次，不要再讓我提醒了啊。這裏每一只犬族都有職責和工作，你也不例外。沒人有功夫再陪你玩丢球撿球什麽的。” 說完他便回身上樓，不再多話。
姚鑰瞪柯禮，柯禮也沒理會，兀自走了。他這人怎麽說話這麽硬邦邦！姚鑰氣的不行，按她的想法，應該說說：我們大家都希望你留下……之類的啊。怎麽可以這樣說！啊！
小金聽完柯禮一番話，默默将小背包放在地上。
有一行熱淚從他厚厚的劉海裏滾了出來。再之後這淚水勢不可擋，直到把少年的整張臉都淹沒。小金用胳膊擦着眼睛，嗚嗚恸哭，肩膀一聳一聳。
姚鑰走過去拉他手，有些擔憂。小金将手附在姚鑰的手上，他斷斷續續地說：“姚鑰，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你說。”
“你可不可以把我的劉海剪得薄一些，太紮眼睛了，我的淚水都止不住……嗚嗚嗚……太可惡了……”小金抽噎着說。就好像那淚水全因劉海。
姚鑰喉頭也哽住，她輕輕說：“好啊。”
“但是現在不行呢。等晚些時候你來給我剪。” 金毛搖頭，他繼續拉開大門，擠出一個笑：“我現在要去巡邏，早上還沒有做我的工作呢，少爺都責怪了。
*
姚鑰在餐廳的桌子上同麥唐閑聊。
她在給小金縫網球。這幾天她有些無所事事，聯系學長，學長不接電話；去找柯禮，柯禮總是要出門，就好像兩人約好了集體不理她一樣。真是奇怪！
“麥唐，你們犬族怎麽理解‘家’這個概念啊？” 大概是小金的事讓姚鑰有些觸動，于是她這樣問道。
以前她想過一個問題，對于人來說，家是一個房頂幾面牆，沒了房子四處漂泊的人就是流浪漢。可是流浪狗似乎不能用這個定義，她看過許多流浪漢養着小狗，那些小狗可不能算是流浪狗。有主人的小狗不是流浪狗。她是這樣認為的。
麥唐幾乎要睡着了，一顆鼻涕泡爆炸，他哼了一聲醒轉：“啊？夾什麽？劉海夾？”
姚鑰有些無語，複述說：“你們都住在這裏，這裏在你們看來就是你們的家嗎？”
麥唐想了想：“我有家的，只不過我現在回不去。這裏可不是我的家哦。我是為了侍奉少爺才一直在這裏的。少爺剛出生不久老爺就因為意外失蹤了，那時候我也到了要離開玉蘭的時間，便自告奮勇地擔負起了撫養少爺的職責。”
姚鑰好奇：“柯禮的父親失蹤？玉蘭是誰？”
麥唐自動忽略了她第一個問題，有些得意地說：“玉蘭是最最美麗的人類。我這樣說你可不要生氣哦。在我眼裏她就是最好看的。她的家就是我的家~”
“呃……我不生氣。我是說，玉蘭是你的……？” 姚鑰問。
“我的朋友，我的主人……随你怎麽叫，她是我最愛的人類。” 麥唐的劉海飛揚起來：“倒也不是所有犬族都有傷痛過往的，我就是幸運的那一個。我是玉蘭的一歲生日禮物，然後陪伴了她十幾年。”
“那你為什麽要離開她呢？”
“你傻不傻。在人類眼裏，狗狗的壽命只有十幾年呀。我要是作為狗的形态一直在她身邊，那會有麻煩的！況且就正常來說，我們是不可以暴露身份的。所以到了時間就要離開我們的主人。”
“這樣呀。那你的玉蘭一定很難過吧，她現在呢？” 姚鑰問。
“她現在……唉，最近她的身體不太好，一直在住院。她在沿溪路開了家花店，我每天都去路口遠遠地看一下，有時候還會打電話訂花支持她的生意。可是花店這幾天都關着，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出院。” 麥唐嘆口氣，随後想到什麽，沖姚鑰說：“對了，你可不可以替我去看看她？”
“我嗎？”姚鑰驚愕。
“求求你了，你就替我去看看她吧！”麥唐起身，忙忙叨叨在櫥櫃裏拿水果往兜子裏塞，開始準備探病禮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