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小姐, 慢點跑，會摔倒的。”
身後有聲音缥缈傳來，時而很近, 時而又很遠。
她沒有理會那聲音, 繼續向前跑着, 頭頂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覆蓋着一層紗, 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一切都好不真實。
她仰起頭，将绫球高高抛向天空，绫球在半空中旋轉着，不斷發出清脆的鈴铛聲。
當绫球落下的瞬間，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一道金光自蔚藍天空飛快落下, 直直地朝她墜來。
越到近處, 那光芒越刺眼, 她下意識将手遮擋在眼前, 從指縫間瞧見光芒的周圍還纏繞着許多黑氣。
她感到恐懼，想逃, 可雙腳卻僵在原地, 無論如何都無法挪動,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金光落在眼前。
而後巨大的光芒将她吞沒。
光芒中, 她隐約看到一人。
那人身姿格外高大挺拔, 一襲黑袍随風舞動, 他在光芒中回過頭, 雙眼幽冷陰沉, 無喜無悲。
光芒穿透了他，也穿透了她……
嬰寧從噩夢中驚坐起身, 身上薄透的衣衫已被冷汗打濕。
她急促地喘息着，許久才平複了心底的恐懼。
嬰寧茫然地看向四周，此刻她正躺在舒适柔軟的大床上，床邊垂墜着潔白的細绡寶羅帳，地面以深灰雪花理石鋪墊，四個墨玉石柱支撐着宏大的殿頂，每個石柱之上還鑲嵌着數顆珍貴的水晶。
床邊的小矮桌上放着一個黑金香爐，爐內飄出悠遠深邃的檀香，氤氲煙霧在屋內缭繞不散，宛若幻境。
她皺眉看着眼前奢華尊貴的寝殿，思忖片刻才回想起昨夜的事。
這裏是魔界。
冥樓病了。
回想起這兩件事，嬰寧慌忙掀開被子，光着腳跑下地，不安地喊道：“冥樓！冥樓！！”
她剛喊兩聲，寝殿大門便被人推開，幾十名黑衣女子魚貫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東西。
“你們是誰？”嬰寧緊張地後退一步。
領頭的紅衣女子莞爾一笑：“姑娘莫怕，我們是尊上叫來服侍姑娘的。”
聽到是冥樓叫她們來的，嬰寧的臉色稍稍緩和，但還是忐忑地問道：“冥樓呢？他現在怎麽樣了？”
“姑娘放心吧，尊上現在好得很。”說着，女子注意到嬰寧正光着腳，連忙走到她身邊，将其往床的方向推去，“姑娘莫要光腳站着了，要是沾了寒氣，惹上病，尊上定會罰我們的。”
嬰寧愣愣地被推到床邊坐下，随後女子令其他人在嬰寧面前站成一排：“等我們服侍姑娘梳洗裝扮完，姑娘便能見到尊上了。”
嬰寧連忙擺手：“不用服侍我，給我件能蔽體的衣裳，我自己換就行。”
那女子還是笑吟吟的樣子，但對嬰寧的拒絕卻是置之不理，轉頭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将手中的衣裙一件件羅列展示起來。
“尊上說您喜歡輕便的樣式，顏色尤愛青色，我們便買來幾百件适合您的衣裙，不過怕那麽多的裙子，您會選得頭疼，尊上又在那些衣裙中精選了一番。”女子纖纖玉指輕掃過旁邊的衣裙，柔聲說道：“姑娘快看看今日要穿哪一件吧。”
嬰寧愕然看着面前的幾十件衣裙。
這是冥樓精選過的？
還是很多啊！
這些衣裙每件都很漂亮，且一看就造價不菲，嬰寧的視線在衣裙上掃過，不僅沒能下個決定，還讓自己看得一陣眼花。
看出嬰寧拿不定主意，女子輕笑着說道：“我瞧姑娘容貌靈秀清麗，肌膚勝雪，身姿窈窕，不如看看這件梅子青色的如月流蘇绉紗裙，此紗乃我魔界最好的工女織造，紗上做了肌理褶皺的處理，裙擺四周垂墜下來流蘇會随着步伐擺動，腰間再系上這流光綢帶，剛好可以凸顯您纖細的腰身。”
嬰寧聽得頭大，只能傻乎乎地點頭應着。
女子又扯起右側一條衣裙講了起來：“這件蒹葭撒花雲羅裙也很适合您，裙擺邊緣是用銀線繡的花瓣，胸前以珍珠做點綴……”
見女子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嬰寧連忙開口打斷她：“那個，就剛才那件梅子青吧，不用給我看別的了。”
女子含笑點頭，随後幾人圍過來，也不給嬰寧說話的機會，就開始抓着她擺弄。
洗漱，穿衣，梳妝，還對着一大堆珠寶挑選半天，最終選了一套青色的羊脂玉首飾給嬰寧裝扮上。
只這些，嬰寧就感覺折騰了将近一個時辰，擺弄的人樂在其中，被擺弄的嬰寧卻覺得很累。
好不容易折騰完，嬰寧急切地起身問道：“我現在可以見冥樓了嗎？”
看她遮掩急着見魔尊的模樣，女子掩唇笑起來，心想尊上帶回來的這位姑娘還真是可愛。
“我這就帶姑娘去見尊上。”說完，女子便引着嬰寧離開寝殿。
出了門嬰寧才發現，殿外的天空還是黑漆漆的。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她問道。
女子回道：“午時。”
“午時？”嬰寧驚訝地看向天空，“正午時分，怎麽天還是黑的？”
女子同她解釋道：“魔界沒有白日。”
嬰寧明了地點頭。
她随着女子走了很長的一段路，這一路讓她見識了真正的魔界。
雖為永夜，但魔族其實同凡人有着差不多的作息規律，魔宮中的氣氛也沒有嬰寧想象中的那般壓抑，不遠處幾名侍衛正神情嚴肅地進行着巡邏，兩個小孩子不知從哪裏突然冒出來，莽撞地從侍衛們的面前嬉笑跑過，侍衛們也沒有做出斥責，只是停下腳步，由着孩子們跑了過去。
看着那和諧的情景，嬰寧不自覺地淺笑一下。
她小時候對妖魔存在過偏見，不過後來遇見冥樓，她才發現不是所有的妖魔都等于邪惡。
就像人有善有惡，妖魔也有好有壞。
女子注意到嬰寧的笑意，忍不住問道：“怎麽了，姑娘？”
嬰寧輕笑着說道：“沒什麽，就是第一次到魔界，發現這裏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樣。”
女子露出了然的神情，點頭說道：“我大抵能猜出姑娘是怎麽想的，從前的魔界也确實是混亂不堪的，不過後來尊上成為魔界之主，魔界才漸漸好了起來，尊上就是我們魔界的光，他救我們于危難之中，讓老弱婦孺都不再受到壓迫，也讓法力低微的妖魔也有事可做，我們大家對尊上都無比敬重。”
聽到女子這番話，嬰寧的笑意更濃，臉頰也變得紅撲撲的。
她很喜歡聽別人誇贊冥樓。
女子忽然停下腳步，側身垂着頭對嬰寧說道：“姑娘，尊上就在前面了。”
嬰寧随着女子的話向前看去，冥樓颀長的背影就立于前方的亭子中。
見到自己的心上人，她立刻雀躍地跑過去。
“冥樓！”
聽到嬰寧的聲音，冥樓歡喜地轉過身，卻在目光落在嬰寧身上的瞬間，微微怔住。
她雙手提着綠裙輕盈地向他跑來，彎彎的柳眉下，一雙琉璃般的瞳眸盛滿笑意，璀璨奪目，令人無法移開眼，她跑過的那一小段路，都好像沾染上了她身上的花香。
而她成為了這昏暗天地間的唯一月色。
冥樓恍若回到了與嬰寧第一次在花田中相見的那日，那日嬰寧也是穿着綠裙，笑容也是如此明媚，唯一不同的是，那時的嬰寧轉身離開了。
可這次，她卻是朝自己奔逐而來。
嬰寧撲進他的懷中，而冥樓也剛好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
“冥樓，你的身體好些了嗎？”她擡起頭關心地看向冥樓。
冥樓溫柔地回道：“已經好了。”
“真的嗎？我瞧你眼睛下面都有黑眼圈了。”嬰寧的表情漸漸變得認真起來，“你不能再騙我了！”
冥樓尴尬地笑了一下，他一夜未睡，不停地和欲.望做着抗争，所以才會出現這對兒黑眼圈。
不過此事，還是不說為妙……
想着，他抓住嬰寧的雙肩，将她的身子擰向後方，推着她朝亭子中心的石桌走去：“你餓了吧？”
嬰寧還想細問冥樓的病，可肚子卻不争氣地叫了一聲，她只好紅着臉在石桌前坐下。
“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去叫人把吃食送來。”說着，冥樓便轉身出了亭子。
走到嬰寧看不到地方後，剛才領嬰寧過來的女子突然冒出來。
“事情辦得怎麽樣？”冥樓沉聲問道。
女子嘻嘻一笑，格外自信地豎起兩個大拇指：“放心吧尊上，我自是将你誇成聖人模樣，那位姑娘聽了以後，臉上的笑意都收不住了。”
聞言，冥樓很是開心，只是臉上假裝沉肅，随後他從袖中拿出一大袋子提升修為的靈石遞給女子：“做得不錯，去叫人把準備好的吃食拿來吧。”
女子：“好的，尊上。”
冥樓正要轉身，又忽地定住腳步，不放心地回頭說道：“你去傳一下本尊口谕，讓魔宮中所有人今日消停些，若有誰沖撞了本尊的人，本尊定叫他們身首異處。”
女子連連點頭，而後轉身匆忙離開。
等冥樓回到亭子中時，嬰寧正趴在石桌上打瞌睡。
他在嬰寧身旁坐下，大手輕柔地撫起嬰寧的發絲，柔聲說道：“阿寧，如果沒有睡醒，便再去我的寝殿睡會兒。”
感受着他手上的愛撫，嬰寧搖頭說道：“我不困。”
說完，她打起精神坐直身子。
瞧她确實不困了，冥樓開口問道：“你還記得昨日你是如何到魔界的嗎？”
嬰寧認真思忖着，片刻後蹙眉說道：“記不清了，我本來在家中打掃着院子，然後眼前忽然一黑，再睜開眼，我就在你的寝殿了。”
冥樓神色冷沉地聽着。
雖然此事聽起來蹊跷，不過他心下已經有了些許猜測。
見他表情不佳，嬰寧出聲問道；“我突然出現在這裏，會不會是有人想借着我找你麻煩啊？”
“應當不是。”冥樓緩和表情，淡聲說道。
嬰寧這才放下心來。
二人的話音剛落下，一群人便井然有序端着飯菜走入亭中。
嬰寧不由得睜大雙眼，看着他們将精致的菜肴擺滿整張石桌。
她呆怔地看着色香味俱全的飯菜，說道：“你們魔界和我們人間的吃食也沒什麽區別呀。”
“才不是呢。”紅衣女子走過來，将最後一道菜端上桌後，她看向嬰寧解釋道：“這是姑娘還未醒時，尊上召集了宮中所有會做人間吃食的廚子，特意吩咐他們給姑娘做的。”
說完，那女子便掩笑退了下去。
嬰寧感動地看向冥樓：“你竟然為我準備了這麽多。”
冥樓神色淡淡點頭，似乎并未覺得自己做的事有什麽值得嬰寧感動的地方。
這于他來說只是一件小事，而他還想為嬰寧做更多的事情。
嬰寧看向這一大桌子的菜，略微思量後又問道：“不過這麽多的菜……咱們幾個人吃啊？”
冥樓挑眉答道：“你一個人吃。”
“我一個人？！”嬰寧詫然地看向他，“我一個人可吃不了這麽多。”
冥樓輕笑：“沒讓你全吃掉，我就是想趁這個機會，了解一下你的口味，你每道菜都嘗嘗，喜歡哪個便告訴我，閑來無事時我可以學學那道菜，這樣以後你想吃了，我随時都可以做給你吃。”
這番話聽得嬰寧格外甜蜜，不過還是覺得做這麽多菜不好，于是說道：“你對我這麽好我很開心，不過每道菜都只是嘗嘗也太浪費了。”
冥樓輕轉視線思量着嬰寧的話，随後喃喃道：“我倒是沒想到浪費這一層。”
“這麽多的菜，讓你和我一起吃，恐怕也吃不完吧。”嬰寧犯愁地看向面前的飯菜。
見她犯愁，冥樓便立刻想出主意：“你安心吃吧，我魔界有位魔君，能吃能睡，待你吃飽了，我便叫人去尋她，她定能将這桌飯菜打掃幹淨的。”
嬰寧略微思忖後，點頭同意了這個辦法，不過卻從旁邊拿起空碗，起身将每道菜都往碗中夾了點。
“你這是做什麽？”冥樓疑惑地問道。
嬰寧一邊夾菜，一邊說道：“讓人家吃我剩下的菜多不好意思啊，我用幹淨的筷子先把菜夾出來，好讓你說的那位魔君吃得舒心些。”
聞言，冥樓皺起眉頭：“你是怕她嫌棄你？有我在，沒人敢嫌棄你的。”
嬰寧淺笑：“我知道，可這是我的原則，我是想同那人分享這些菜，而不是強迫她吃我剩下的東西，既然是分享，我自然要把事情考慮周到。”
冥樓有些無奈地看着她。
他的嬰寧一直都很有原則，誰也不能打破。
但，這也是他愛她的原因之一。
嬰寧坐下後吃了起來，冥樓便在一旁單手托腮，專注地看着她。
過了一會兒，嬰寧終于忍不住，咬着筷子面色羞紅地看向冥樓：“你一直盯着我看，我會不好意思的，你還是看着別處吧。”
冥樓也注意到她飛起紅雲的臉頰。
可她那樣子可愛得緊，她越是可愛，冥樓便越是想盯着看。
見他移不開眼的樣子，嬰寧感覺臉上更燙了，放下碗，伸手将他的臉推向另一側。
被嬰寧的指尖觸碰，冥樓忽地想起昨夜她捧着自己的臉親吻的模樣。
心裏不免開始蠢蠢欲動。
不過他不想在吃飯的時候鬧嬰寧，只好将那點小心思盡力壓下去。
等嬰寧吃飽後，他立刻湊過去問道：“怎麽樣？喜歡吃哪些菜？”
“嗯……這個。”嬰寧指出一道菜。
“只有一道菜？”冥樓對這個結果不太滿意，悄悄冷聲嘀咕了一句：“難道那幫死廚子偷懶了？”
嬰寧卻突然歡喜地看向他，眼睛向外飛着閃亮亮的星辰：“只有那道菜我不愛吃，因為太油膩了，剩下的我都愛吃！”
冥樓怔怔地看向桌上的菜。
一共十八道菜，嬰寧只有一道菜不喜歡……
嗯，看來他的嬰寧不挑口，營養均衡，很好。
嬰寧歪頭看着他，瞧他發怔的樣子，還以為他在為學做菜的事犯愁，于是伸手捧住冥樓的臉，讓他看向自己。
“如果你不想學做菜，不用強迫自己的，我不希望你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她輕聲說道。
冥樓很喜歡被她捧着臉，這能讓他感受到自己對于嬰寧的與衆不同。
他擡起右手，将自己的手掌覆蓋在嬰寧的手上，垂着深邃的眸子，柔聲告訴她。
“只要是能為你做的事，我通通都很喜歡。”
